府中上下人等,全在砖砌墩柱的白栅栏门口迎候。邮车停下来,大家久久地拥抱。男爵夫人流下眼泪,雅娜也不免心酸,抹了两滴泪水,男爵则激动地来回踱步。
外面还在卸行李,全家人已经聚在客厅,围着炉火讲述旅行的情况,雅娜口若悬河,只用半小时,就把这趟旅行匆匆地讲了一遍,仅仅遗漏了一些细节。
然后,这位少妇回房解包裹,收拾东西。罗莎莉也很兴奋,伸手帮她整理。等到衣裙、贴身用物、化妆品,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小使女便告退。雅娜有点倦意,这时才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她该考虑自己干点什么营生好,心里能想点什么事,手上能干点什么活儿。她不想下楼回到客厅,坐在打瞌睡的母亲身边。出去散散步吧,又觉得田野的景色十分凄凉,哪怕从窗口向外眺望一眼,心头就产生一股忧伤的压抑感。
于是,她意识到再也无事可干,此后再也无事可干了。在修道院度过的那段青春岁月,她憧憬未来,耽于种种梦想,始终处于企盼的悸动中,不觉时光飞快地流逝。及至走出那囚禁她幻想的高墙,她所期望的爱情,立刻就如愿以偿了。同心中期待的男子相遇,一见钟情,相恋几周便结婚,就像速定终身、立即办喜事的人那样,这个男人不容她思考,转眼间将她抱走了。
然而,新婚燕尔的温柔现实,即将变成日常生活,关上无限希望的大门,关上令人神魂颠倒的未知的大门。的确,渴望期待的时期已然结束了。
再也无事可干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乃至永远要这样了。她隐约感到这一切,可以说幻想破灭,她的美梦也消沉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额头顶在冰凉的玻璃上,张望一会儿乌云飞驰的天空,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
何处寻觅那五月的田野、五月的芳草和绿树?何处寻觅叶丛间阳光的嬉戏、草坪上绿色的诗意?是啊,草坪上如火如荼的蒲公英、血红血红的丽春花、光彩照人的雏菊,以及仿佛系在细不可见的线上舞动的黄色蝴蝶花,都不复存在了。那充满生意、充满芳香和花粉的空气给人的陶醉,也不复存在了。
秋雨连绵,林荫路湿漉漉的,覆盖着落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路边白杨树叶子几乎脱光,枝干显得精瘦,枝丫在风中抖瑟,还摇动着随时会飘落的残叶。残叶已呈金黄色,好似一枚枚金币,不断地脱离枝杈,飞舞回旋,飘落到地上,终日里淅淅沥沥,仿佛连绵的苦雨。
雅娜一直走到灌木林,这里也惨不忍睹。犹如一个垂死之人的卧房。曲折清幽的一条条小径之间的绿色隔墙,枝叶如今都已凋零。往日枝丫交织成细木花边的矮树,现在只剩下相互磕碰的秃枝了,风卷枯叶而聚堆时所发出的唰唰声响,真像临终痛苦的叹息。
小得可怜的鸟儿畏寒,啁啾哀叫,各处蹿跳,想找个栖止的场所。
不过,因有榆林抵御海风的侵袭,那棵菩提树和那棵梧桐树仍然是夏日的盛装,但在这初寒的天气里,由于各自汁液的性质不同,一棵仿佛披上了红色天鹅绒,另一棵则身穿橙黄色锦缎。
雅娜来回漫步,走在靠库亚尔家一侧的林荫路上。她的心情有些沉重,似乎预感到单调的生活开始了,以后尽是无聊和愁闷的日子。
她又走到面海的斜坡坐下,正是在这里,于连初次向她表白爱情。她怔怔地坐着,无情无绪,几乎什么也不想,但愿能躺下来进入梦乡,以便摆脱这时日的忧伤。
她猛然望见一只海鸥卷在狂风里掠过天空,便回忆起游科西嘉时,她在奥塔幽谷中看见的那只苍鹰,心中不免一阵怅惘,这是想起一件已成过去的好事所难免产生的感觉。她眼前忽又浮现那绚丽的海岛,以及那旷野的清香、那晒熟橙子和枸橼的太阳、那玫瑰色峰巅的高山、那蓝色的海湾,还有那涧溪湍急的山谷。
然而此刻,周围的景物湿冷凄清,树叶萧萧飘坠,大风驱赶着乌云,凄惨的气氛过于浓重,她赶紧回去,否则就要失声痛哭了。
母亲还僵坐在壁炉前打瞌睡,她过惯了忧闷的日子,已经麻木了。父亲和于连早已出去,边散步边谈论他们的事务。夜幕降临,给宽敞的客厅播下惨淡的阴影,唯有炉火不时闪光照亮。
不大工夫,男爵和于连就一前一后进来。男爵一走进这昏暗的客厅,就摇铃喊道:
“快点灯,快点灯!这里昏天黑地的。”
他在壁炉前坐下,一双湿鞋在火边烤得直冒气,鞋底的泥土烤干了掉下来。他快活地搓着双手,说道:
“我看要上冻了,北面的天空开始放晴,今晚是望月,夜间一定冷得很。”
接着,他扭头对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