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高臺已越來越清楚。沉香仰著頭,用左目深深地盯著,臺上漫天的桃花開得正盛,絢出一天一地的華美與莊嚴。
這高臺不屬于三界,這桃花,也永遠不會敗去。畢竟,這是那個人執念的唯一證明,自然,也會和那個消逝無存的靈魂一樣的固執堅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無人能時時見到。但我卻不想見,不想……這桃花,和這高臺,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脫的原罪……”
夢囈般地低語著,沉香用單手摟緊了小玉。十余年來,頭一次放縱著自己的思緒,在自己最愛的女子面前,緩緩飄向了十數年前,他闖入桃林時看到的
情形……
十幾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輕柔地懸浮著,若有若無,俯視著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動,如慈母溫柔的手在推著愛兒的搖籃,“戩兒……”
楊戩猛然驚醒,映入他雙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沒有一點星光。唯有一彎殘月,暗紅無澤。隱隱有水動之聲,伴著身下的輕輕晃動。楊戩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視線前移,彎彎飛翹的船頭兀懸,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楊戩努力想抬頭看清楚些,卻發現癱瘓日久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法力蕩然無存,但胸腹之間,也再無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從四年前重傷之后,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自主站起。但楊戩臉上沒有半分驚喜。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著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對,應該是諦聽……”
楊戩的唇邊吐出這幾個字來。他認出這是往來黃泉上的冥舟,專門收容迷途的孤魂游魄,重引回六道輪回的。楊戩昔日在任之時,往來司處置公務,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早已經看得熟了。
再沒想到,今日自己會親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只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幾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韻中的那份威重,卻顯得只能是毀去內丹,石化逝去的神獸諦聽了。
這片水域,沉不見底,遠不見岸,冥舟明顯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兒。楊戩撫o著船首的紋,深深看著諦聽石化的身子,許久,轉頭輕嘆一聲,也不知向何人問道:“終點近了,怎么還不開船呢?”
仿佛回應他的問話一般,無聲無息間,便突然起了大風,推著無帆無槳的小舟,向著未知的前方行進。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開之時,才泛起慘慘的白光。淡淡的有霧氣升起,直頂上天穹,再也無法散去,郁結成塊塊團團,遮蔽了那天那月,卻被滾上抹血樣的腥。楊戩一身黑衣,獨立船頭。風過衣角,發亂眉梢,他卻渾然不顧。風傳來了那樣的低語,“……你可曾后悔?”
凝重之色從臉上卸下,楊戩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將那慢慢堆積的卷云拋在天水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頑石般的諦聽,從緊閉的口里掙出了隱約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擱淺在不知名的岸邊。
楊戩并無多少驚訝,輕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別,剛要下舟,衣角卻被緊緊咬住。
石質裂出細紋,一塊塊磨落,石化的神獸,竟搖晃著,掙扎著站了起來。它的眼是緊閉著的,卻有大滴的淚,滴落在舟頭。
楊戩的腳步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里,顯出幾分自嘲和無奈。半晌,他目視諦聽,低聲嘆道:“事不由人,取舍在心。楊戩,做與不做,既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仍在心中,存著不舍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頭。諦聽咬緊了衣角,卻豁然睜開雙
目,昏暗的天地,頓時為之清澈明朗。但見前方,全是連綿的危峰,懸壁如刃,覆著皚皚白雪。
楊戩尋路上山,這本是他熟悉的路徑,現在卻別樣的滋味。雪被紛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跡縱橫交疊,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時的影子上。腳步越來越重,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徑。天色重又昏了下來,舉目向上望去,盡頭隱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觸目處全是無際的積雪。
似乎感應到了楊戩的目光,混沌中有聲音不耐煩地大嚷起來:“臭小子還沒有爬上來,讓我老人家好等。”
那聲音響如驚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撲簌簌落下,從楊戩腳邊滾過,一路跌進了那不見底的深色中。
撫著手中的眼罩,沉香的聲音,也顯得越發嘶啞:“我的眼,的確是廢了。”他完好的右眼,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又看著她雖然害怕,卻死不肯松開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劇痛不止。就像滴入沸騰的鐵汁,愈來愈甚,直達腦里,頭顱都似要炸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