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在凉州官府养好了手上的伤,再被风风光光护送回秦州。凉州官员见到舜朝使团,就说陆太傅是在凉州境内遇险,为官府所救。
一听这因由,石寅脸都青了。可凉州人把这事散播开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假意道谢,还赠送了不少礼物。
“陆太傅不是去见凉州官员么?如何就遇险了?”回到官府,石寅阴阳怪气道。
“见过他们后,我独自在山中走了走。林间多猛兽,也怪我冒失。”陆子溶平淡道,“石司长费心了。”
石寅根本无从反驳。这样一来,大舜欠凉州好大一个人情,若对方在谈判时拿出来说,他便再无谈条件的底气。
这时,一名随从带着个包袱进屋,顾忌地望了陆子溶一眼。石寅不耐烦道:“什么事?”
随从道:“属下从幽州回来,见过了举荐花继绝那人,趁他不备,接触到花继绝去凉州赴任前放在幽州保管的物件。大多是杂物,只有这一包是字纸,属下便偷了出来,也不知有没有用。”
“给我吧。”陆子溶道。
石寅现在没心思管什么花继绝,便随他去了。
陆子溶拎起包袱径自回屋,他心里很乱,解开包袱见到一沓零散的纸张,上头写着文章,只是字迹不甚美观。
每一笔的力道似乎都谨慎,可由于目盲,笔划的拼凑并不和谐。即便陆子溶曾看过多年他的字,此时仍不能一眼认出。
他扫一眼,是一篇政论,内容有些熟悉;再往后翻,每篇都在大发议论,其主题他也都关心过,却是很久之前关心的事了。
他注意到文章落款处的日期,这些文章从四年前他苏醒后半年起,一直写到了近一次赴凉州就任前。
粗粗看过一遍,陆子溶在一沓纸的最后,找到了一本被翻得破烂的《绝尘集》。
他动作一滞,心跳陡然加快。
从头再读,发现每篇文章都对应《绝尘集》中的一篇,但角度全然不同。
陆子溶当年写文章的风格重答不重问,总在提出治世之方,而不大关注问题本身。毕竟其中很多事,本就是他经历的苦难,他不愿多谈。
而眼前这些文章,关心的则是他曾提出的问题,剖析本质,抒发情感。作文之人破开十几年光阴,与苦难中的亲历者相遇——自然,也包括在当时彷徨无助的陆子溶。
每篇文章似乎都没写什么,只是展现了那一切,再温和而坚定地陪在他身边。
无论苦难是否有终日,此时此地,他都不是独自一人。
陆子溶心绪翻涌,仍是强压着情感看完了所有。搁下最后一页时,他身子先是缓缓后倾,继而颓然一靠,同时阖上双眼,眼角泛起水痕。
傅陵写这些,是在宽慰他吗?可在那时,傅陵并不知道他们有一日还会见面,那又写来做什么呢?
在隐姓埋名、盲了双目之后,傅陵执着于在边境做陆子溶想做的事,写永远不会让陆子溶看到的宽慰,他图什么呢?
他似乎看见了傅陵书写这些文字的模样,兴许也是夜半时分,一手执笔,一手摸索着纸上笔划,沾了满指墨迹。他一边写一边轻念着「陆先生」,话音发颤,眼眶红红的。
一夜也摸不出一篇。
或许四年前傅陵说的是实话,陆子溶于他已不仅是一个名字,一副容貌,一段关系,一些回忆,一种寄托——
他是在用「陆子溶」三个字活着。
活在一个永无希望的盼头里,一定很苦吧……
陆子溶小心收好这些纸张,久久垂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