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而笑,缓缓从椅中起身。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他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戏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他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子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她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
仿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念卿叹口气,倚回他怀抱,鬓发摩挲着他颈项。霍仲亨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说!”话音未落,车子猛地急转,念卿身子一倾,被霍仲亨紧紧按倒在座位,旋即被他覆身护住。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前方不远处一个白影落下,尖锐的刹车声里,司机反应迅疾地将车打向道旁,险险刹住。
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仿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强光灯依次打开,随行警卫车辆呼啸赶到,皮靴踏地,枪械上膛,各种声响纷至。念卿挣扎坐起,却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强行将她按在怀中,不许她看见前方景象。
“报告督军,前方路障已清除,未发现危险目标。”车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随之有大队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枪护卫在座驾前后,隔绝了两侧道路。
霍仲亨沉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幅标语。”
念卿闻言一怔,亦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
霍仲亨皱眉,“拿过来。”
侍从立刻取来那白色的一团,已满是弹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阵枪响是卫兵们将标语当作袭击物体,开枪射击,将其打成筛网一般。念卿凝眸细看,依稀辨认出上面鲜红如血的几个大字,“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标语是写在巨幅白布上,从道旁一栋三层银行的顶楼用长杆挑出,算准霍仲亨座车经过时放下。
卫戍警察已冲上那栋楼,封锁搜查。
“给我叠好。”霍仲亨一言不发将标语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转头命令侍从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讯,先看起来。”
“是!”侍从官立正,复又压低声音,“督军,前面有记者被惊动,要不要驱逐?”
念卿皱眉看向前方,在军警隔离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闪烁,正朝这里涌来。
霍仲亨无动于衷,挥手让车直接开过去。这里已进入戒严区域,前面就是临时内阁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山脚林荫道尽头,看上去平平无奇,今晚是冠盖云集,吸引中外无数目光汇聚——只因北方军政界首次与北平公然决裂,分庭抗礼;两大水火不容的割据派系首次携手同盟,霍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针对受日本操纵的无能内阁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战势力。
代理总理的匆忙上台,虽没有实权,却竖起了一杆号召大旗。只是这杆大旗,左右有一狮一虎,握在两大权势军阀手中——究竟是真义举,真正气,还是假借家国之名,行吞并之实,借机铲除旧内阁势力,这是谁也不敢妄下断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