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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2页)

中学离薛氏飨堂不过一箭之地,心碧站在四合院中便能看见学校旗杆上飘着的青天白日旗。有时候顺风,学校上体育课,教员吹哨子喊口令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每日上午有三节正课,学校里要敲三次上课铃,三次下课铃,心碧一次次都在心里数着。数到最后一次,知道是放学了,赶紧招呼兰香点火炒菜,锅铲勺子一阵响,盛到桌子上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正好放学到家。飨堂里立时就热闹起来,饭桌上筷子不停,嘴也不停,争先恐后说些学校里的趣事。薛老爹耳聋听不见,偏也要端个凳子坐在旁边凑热闹,侧了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磨子桥董家的佃户那边,心碧托人捎了口信去,把自己现住的地址告诉了他们。离城之前,跟心锦和润玉都说好了是去磨子桥的,她怕她们两边要有信来,仍旧会往磨子桥送。现在心碧唯一牵挂的就是她们了,她不知道老太太和心锦在城里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身怀六甲的润玉一切可好,冒家最后又落脚在何处。白天和兰香两个忙忙乱乱把日子打发了,晚上睡下来,闻着被褥下面新鲜稻草的阳光味儿,听屋后风吹松竹飒啦啦的声响,一颗心忍不住想这想那,直想得脑袋隐隐发疼。她不止一次梦见老太太的头被小日本鬼子的东洋刀割下来了,血糊拉塌地在地上打滚;又梦见润玉生了死胎,母子身上也是血糊拉塌。醒来她心口别别地跳,嗓子里堵得透不过气。她爬起来,黑暗中独自在床上坐着,自己宽解自己道:梦都是反的呢,梦生得死,梦死得生,可见老太太是好好的,润玉也是好好的。说不定哪一天,润玉不声不响抱了大胖小子上门,回娘家啦!外孙子来看外婆啦!这可都是说不定的事啊。心碧坐在床上不出声地笑起来,又苦又甜又涩的那种滋味。

第六章

润玉挺直了后腰,僵僵地坐着,筷子拿在手里,眼睛望着菜碗里清水寡汤的菠菜粉丝和咸菜豆腐,只觉口中也像碗里的汤水一样寡淡无味。

怀孕六个月之后,原先吃东西如同小鸟啄食的润玉突然变得像得了馋痨一般,喉咙里老有一双手伸出来,不停地抓挠着要食物。偏偏这时日本人已经封锁了从江边到盐城的一条公路,东乡沿海的食盐出不去,西乡南乡的猪肉油脂南北杂货进不来,冒家再是有钱,也不能顿顿大鱼大肉的吃着。逃难时从家里带出来一些腊肉火腿香肠什么的,天天也就是在饭锅里蒸个一小碟儿。之贤自然是顾着润玉,荤菜碗里从不伸筷子。之良之诚却不行,一是半大小子还不知道照顾人,二是兄弟俩正当发育长身体的时候,肚里也需要油水,有多少肉都吃不够。一家子坐上饭桌,润玉还没好意思动筷子,几片肉已经被兄弟俩风卷残叶,连蒸出来的肉汁都倒进饭里。润玉从小娇生惯养,父亲对她宠爱有加,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尽着她!如今肚里怀着孩子,正是最该受照顾的时候,偏冒家的人不对她重视。润玉哪里能受这个委屈,坐在那里,筷子拿在手上,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之良之诚没有在意,三口两口扒完碗里倒了肉汁的饭,丢下碗离开饭桌。之贤见润玉这副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心里很是难过,又不好说什么。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娇妻,当了父母的面,他总不能明显向着妻子,喝令两个弟弟别动那碟肉吧?只有独妍脸上很不好看,明明白白地说:“有饭有菜还嫌怎么样?看看左邻右舍,谁家不是一天三顿玉米接儿粥?”

之贤替润玉说话:“她肚里还有个人要吃饭呢!孕妇总是要多点营养才好。”

独妍哼地一声冷笑:“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摆她大小姐的架子罢了。”

冒银南看不过去,打圆场说:“怪只怪小日本可恶,要不是逃难,家里要吃什么没有?明天叫人多到集上转转,看能不能买到点荤腥。润玉的营养还是要保证。”说完碰碰独妍的胳膊,意思叫她不要再说了。

独妍哪里又是个肯饶人的人?马上对银南瞪一瞪眼睛:“你这个好好先生做得地道,连儿媳妇都要讨好。我是看不惯她那副娇滴滴的样子,好像生下来就是千金公主。知道的呢,晓得不过是董济仁宠出来的;不知道的呢,还以为真是什么金枝玉叶呢。”

润玉一听这话,敏感到独妍又是在拿她母亲心碧的出身作讽了,心里一时恨极,筷子一摔,起身就离开饭桌。

之贤跟上来,追着润玉说:“你别听这些话,我娘的嘴就是损。”

润玉回过头,恨恨地叫道:“再损也不能损到自家人头上!她这是看着我娘事事处处比她出色,心里嫉妒呢。我娘哪儿招她惹她了?娘是没文化,可娘为人处事的气度要比她大得多,她赶一辈子都赶不上!”

之贤也不辩解,由润玉把心里的火发出来了,才笑笑说:“声音轻点,别伤了胎气。”

润玉回过神来,不觉“嗤”地一笑,对之贤自嘲地说:“看看,这就是婚姻的好处,天天这么柴米油盐,鸡零狗碎,日子水一样地过去了,如花如玉的容颜老了,如烟如霞的梦幻灭了,如歌如吟的爱情死了……”

之贤一把捂住她的嘴:“谁说爱情死了?它不是被你我藏起来了吗?藏在肚子里,只有我们的孩子知道。”

润玉说:“我厌透了躲躲藏藏的生活。”

“那好,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去重庆。那里有好多刚迁过去的大学。我们可以读书,也可以找事情做。”

润玉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肚子上:“求我爹在天之灵保佑,让他快点出世吧!”

一天之贤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润玉说:“快跟我走,我雇了辆推车,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润玉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都不肯说出来?”低头望望自己臃肿不堪的腰身,“这副样子,也出不得门去,白让人笑话。”

之贤不由分说,拿过自己的一件黑呢大衣往润玉身上一披:“这不就遮住丑了?人家只以为你是胖的。”

润玉就穿了之贤的大衣,随他出门。

独轮推车吱呀吱呀在乡间的路上走着,车上只坐了润玉一个人,之贤随车走在润玉一边,一路拉着她的手,天南地北说些解闷的话。推车的乡下人很有办法,他把车身微微倾斜一点,坐在车轮左边的润玉的重量就转移了一部分到车轮右边,他推起来可以不必歪了身子在一边使劲。之贤见了笑着对润玉说,人不是本能地就懂得力学原理吗?这大学里的力学课不开也罢。润玉回头看看,再朝自己身下看看,跟着也笑起来。推车的乡下人不知他们笑些什么,又见他们频频看他,知道必是跟自己有关,便随和地把大嘴一咧,嘿嘿地笑了。

初冬时令,如果在海阳的南乡北乡西乡,田地里该是绿绒绒一片麦苗和蚕豆才是。然而在东乡,在他们脚下走的这条路边,土地泛出一层灰白的盐碱,到处是半人来高的干枯的红草,草中冒出一棵棵掉光枝叶的高大的皂角树。之贤告诉润玉说,这好大一片地方都是冒家的产业,几十年前,这里还是海水时涨时退的潮滩地的时候,冒家就派了人把这地方用芦苇围插起来,请当地官衙丈量、登记、纳粮。纳了粮,潮滩地就属冒家私有了。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滩地长出水面,盐户们便在这里筑灶置锅煮盐。再过几十年,这片地上的盐分经雨水冲淡,慢慢又成良田,地价跟着提高,变成不小的一分产业。

润玉惊叹道:“天!还有这么容易的发家办法!”

之贤笑着:“说容易也不容易,因为起先用芦苇圈地的时候,地还在海水下淹着,若是运气不好,圈出来的地永难露面,这也是有的。这时煮盐不成,粮赋却年年要纳,因此而亏损至破产的人家也不知有多少!”

润玉说:“这不跟赌博差不多了吗?像你们家大业大的,多圈上几块,总是有一两块最终能出水。若是小户人家,就折腾不起了。”

后面的乡下人插话说:“运气少不得,眼力也是要紧的。有那懂行的,看潮水和下面沉沙的流向就能有数,圈出来的地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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