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杂志》邀请潘卡吉·米什拉撰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二00八年十一月,我的印度同行来到了北京。我们有时坐在温暖的室内交谈,有时走在冬天的寒风里。我们去了几家不同风味的餐馆吃饭,这位素食者离开北京之时夸奖我点菜的才华。我告诉他:「我的才华很简单,就是将餐馆里所有的素食全点上」。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感谢潘卡吉·米什拉,他在北京短暂的一周里,让我重温了自己的写作经历,给予了我「再活一次」的生活。
「我的写作源远流长。」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说这话时,我在心理上似乎垂垂老矣,因为当我回首最初的写作之时,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这是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独特经历,我们只是花费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就在同一个国度里,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寻找自己最初的写作,我的思绪在那些陈旧的作文簿上迅速掠过,停留在了当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面。我觉得自己小学时的作文不值一提,因为这些作文只有一个读者,就是一位很瘦的语文老师。我更愿意将自己的写作从大字报开始,这是我最初公开发表的作品。
文革时期人们热衷于写大字报,更甚于今天人们对于博客的热衷。不同的是,当时的大字报千篇一律,基本上是《人民日报》文章的抄袭版,革命的语言和空洞的口号充斥了全文,从头到尾喋喋不休;今天的博客可是千姿百态,自我吹嘘的、相互谩骂的、暴露隐私的、慷慨激昂的、无病呻吟的等等,还有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文革时写大字报和今天写博客都是为了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
大字报曾经是我小学时最为害怕的,每天早晨背着书包上学时,我的眼睛就会紧张地扫描街道墙壁上最新的大字报,看看那些标题上有没有出现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同时也是一位共产党的小官员。文革初期,我亲眼目睹了几个同学的官员父亲被打倒,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当时的革命造反派揍得鼻青脸肿,胸前挂着大木牌,头戴纸糊的高帽子,整日手持扫帚,战战兢兢地清扫大街。过路者随时可以对着他们踢上一脚,或者朝他们脸上吐去口水。他们的孩子,我的这几个同学自然是唇亡齿寒,不断遭受其他同学的侮辱和歧视。
年幼的我忧心忡忡,担心父亲的厄运会突然出现,这也是我的厄运。而且我父亲还有着地主家庭的历史,他家曾经拥有过两百多亩田地,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多亏了我祖父是一个二流子,不思进取,只知道吃喝玩乐,每年卖掉两三亩田地,供养自己好吃懒做的生活。这个败家子在一九四九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两百多亩田地卖光了,他因此卖掉了自己的地主身分。否则在全国解放后,他很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我的父亲因祸得福,甩掉了地主儿子的恶名。当然,我和哥哥也是祖父二流子生涯的隔代受益者。
尽管如此,我父亲不光彩的家庭历史仍然在心理上折磨着我。倒霉的事总是要出现的,有一天早晨,我和哥哥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在上学路上终于看见了我最为担心和害怕的大字报。我父亲的名字赫然醒目地出现在标题上,而且拥有了「逃亡地主」和「走资派」两项罪名。
我小时候胆小怕事,当时我肯定是脸色惨白,我告诉哥哥,我不敢去学校了,我要回家躲上一阵子。我哥哥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嘴里说着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大咧咧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哥哥的胆量只是让他走出了一百米左右,随即他就转身走回来了。他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说:「他妈的,老子也不去学校了,老子也要躲上一阵子。」
然后,有我署名的第一张大字报因此诞生了。这一年我小学一年级,我哥哥小学三年级,处于人生低谷的父亲自导自演了一场政治戏,让我们全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省吃俭用了一年之后,终于可以大鱼大肉好吃一顿,我们家却吃上了「忆苦思甜饭」。所谓「忆苦思甜饭」,就是将糠和野菜混在一起煮熟了,再捏成团子。这种被称为糠团子的食物是旧社会穷人吃的,我们在大年三十晚上吃着糠团子,就是为了回忆旧社会的苦,体会新社会的甜。
我双手捧着淡而无味的糠团子,小心翼翼地吃着,我觉得粗糙的糠在我下咽的时候似乎划破了我的食道,我十分委屈地说,糠团子吃起来有些疼。我父亲装出高兴的样子,用他外科医生的语气说:「疼了才好,疼了才说明忆苦思甜的疗效出来了。」
我和哥哥不知道正在倒霉的父亲是在表演他的革命秀,他选择了大年三十这个好时机。几天以后他在自己的交代材料里大写特写了这个革命化的春节,以此表达他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赤胆忠心。
我们一家四口咽下了糠团子,我母亲清理了饭桌之后,我父亲铺开一张大于桌子的白纸,全家开始写大字报了。大字报的主题是「斗私批修」,就是要打倒和批判我们脑子里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父亲的右手在砚台里磨着墨汁,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们:「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要认真地进行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这让我和哥哥兴高采烈,我们两个抢着要首先说话。我和哥哥互不相让,都想拔得自我批评的头筹。我的父母让我先说,因为哥哥比我大两岁,他应该将这个机会让给我。可是我眨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下子没有找到自己的自私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我哥哥在一旁急躁起来,他想先说,我父母没有同意,开始启发我,说我刚才吃糠团子时觉得食道有些疼痛,就是自私的思想在作怪。我如释重负,不过仍然有些担心,我问父母:「能不能再算上修正主义思想?」
我的父母商量了一下,认为这是我思想深处的小资产阶级作风在兴风作浪,而修正主义里充满了资产阶级的坏东西。他们点点头说:「可以算上。」
自私和修正主义都有了,我就放心了。轮到我哥哥了,他骄傲地说了起来,有一次他在街上捡到两分钱,没有上交给老师,而是买了两颗糖自己吃了。我的父母郑重其事点着头,说我哥哥的这个行为和我刚才的十分相似,也是自私和修正主义两者皆有。接下去是我们的母亲斗私批修了,母亲之后是父亲。他们都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错误,这让我和哥哥有些失望,尤其是我们的父亲,在自我批评的时候只字不提「逃亡地主」和「走资派」。我哥哥首先向父亲发难,他义正词严地问:「你是不是逃亡地主?」
我父亲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他们家在全国解放前就破产了,所以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被划分成了中农。我母亲在一旁鸣冤叫屈,说如果不是曾经有过两百多亩田地,我父亲家的成份应该是贫农。我哥哥严肃地举起右手,问我父亲:「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你不是地主。」我父亲庄严地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地主。」
我不甘落后,也向父亲发难:「你是不是走资派?」我父亲还是摇头,他说自己虽然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共产党,可是一直是在做技术工作,他一直是外科医生,不应该算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举起右手:「你能向毛主席保证吗?」我父亲再次举起右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然后我们三个看着父亲写下了这张避重就轻的大字报,这是第一张批判我们自己的大字报,而且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写成的。我父亲写完以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毛笔递给我母亲,我母亲签名后是我哥哥的签名,我的签名排在最后。我们开始讨论将大字报贴到什么地方?我说就贴在我们家门口,可以让邻居们看到我们大年三十晚上的伟大行为。我哥哥说应该贴到电影院的售票窗口,那里看到大字报的人更多。父母肯定在心里痛骂我们这两个小王八蛋了,他们只是为了做秀,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精神和政治觉悟,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张大字报。而且这张大年三十的大字报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可以在我父亲的交代材料里出现一个光彩的段落。
我们的父母虽然心怀不满,脸上仍然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们点头说我和哥哥的主意都很好,问题是贴到外面去的话,我们自己不能时刻看到这张大字报了。他们耐心地解释,这张大字报是批判我们自己的,应该贴在自己家里,让我们时刻警惕自己过去的错误,从此紧跟毛主席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当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医院的宿舍楼,我们住在名叫向阳弄的一所房屋里,是一间大屋子,中间隔开的墙是用铁丝将竹子横竖绑扎起来,再在竹子上糊上旧报纸。我父母睡在里面的床上,我和哥哥睡在外面的床上。我们觉得父母的话有道理,同意将这张大字报贴在家里,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贴在里面父母的床头,要贴在我和哥哥的床头。我们的父母欣然答应。
不久之后,我父亲被下放到了农村,他身背药箱走在乡村田间,给农民们治病。当造反派意识到他们是放过了我的父亲,再去农村抓他时,已经找不到他了。朴实的农民们保护了他,把他藏了起来,让他非常幸运地躲过了文革早期的革命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