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不用我多说,两位也能猜到,我眼下这个身份是假的,是来了陵州之后才取的。我本是抚州人氏,原名陆湘,是抚州一官绅之女,上头有一位年长十余岁的兄长。”
“抚州陆家?”轻影有些吃惊,她的记忆中,程家军中确有一位来自抚州的将领:“你是斥侯陆昂的妹妹?”
“不错,陆昂是我的长兄,他参军之时我还是懵懂稚童,但我始终记得他匆匆别家披上铠甲的那一日,仿佛身上散发着圣人的光辉,让我自小便对他充满了敬意。他一去便是多年,听父亲说,兄长目力过人,武艺超群,很是受副将秦世谦的赏识,没两年便从普通士兵升到了斥候营营长一职。我再度见到兄长应是晋元六年的春天了,那年程家军在西境得胜而归,秦副将得了一个回陵州探亲的机会,并点名让兄长护送,下陵州必经过抚州,秦副将实际是想让兄长也回一趟家。”
“兄长是个责任心极重的人,非要将人安全送抵陵州后才折返,有些缘分也是冥冥中注定,也正是这趟陵州之行,兄长结识了嫂嫂宋思月,两人在淮水巷的一家玉石铺一见钟情。陵州分别之后,兄长对嫂嫂恋恋不忘,马不停蹄回抚州说动父母去宋家提了亲。嫂嫂是端秀温婉的大家闺秀,本是可匹配勋贵子弟的,宋家起初并不愿答应这门婚事。好在嫂嫂也中意兄长,她与秦副将之妻阮氏自小便相识,于是委着秦副将与阮氏去做了自己父母的说客,秦副将自是将自己的属下一番盛赞,最终也不负众望促成了这桩婚事。他们的婚期定在晋元七年的三月初二,嫂嫂一身凤冠霞帔入了陆家的大门,嫂嫂落落大方,善解人意,与兄长恩爱非常。奈何兄长身负军职,成亲半月后便回了军营,嫂嫂便一人担起了孝敬公婆、掌家治家的担子,嫂嫂对胭脂水粉颇有研究,我之所以学得做胭脂的本事,也是从嫂嫂那耳濡目染,但我比不得嫂嫂那般蕙质兰心,做出来的东西还是粗厉许多。”
“兄长每月都会给嫂嫂写信,时而表达想念,时而问候家中老小的安康,嫂嫂也时常回信,两人虽分隔两地不常相见,情意却未减分毫。一直到晋元八年的夏日,兄长忽而乘马归家,说是北方战事吃紧,他不日便会出征北上,这次再立战功他便可升为校尉,到时有了自己的府邸,便将一家老小都接去安京。嫂嫂听后欣喜不已,叮嘱着兄长军功虽重要,但远不及自己的性命重要,一定要活着回来。那次兄长只在家中逗留了三日,离开的那日抚州下起了大雨,嫂嫂到十里长亭外相送,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红豆宝石锁送给了兄长,她说锁上的图案是她亲手所绘,每一颗红豆都是自己对夫君的相思之意,见锁如见人,战场上厮杀的那些日夜,就当自己陪在他身边,望他凯旋而归。”
“他们应该从未想过,此一别将是永别,那场战事本就持续了三年之久,国库空虚,北境民不聊生,镇北军的老元帅受伤回京请罪,民心大乱,程家主帅领着常年奔赴西境的程家军北上顶上了缺口,奈何,这场对峙只持续了半年,忻州失守,澹州岌岌可危,世人皆称是因兄长传递假军情所致,嫂嫂听到世人对兄长的口诛笔伐愤慨不已,兄长是如此赤诚忠勇之人,怎会行背叛之事,而更要紧的是,兄长自被泼了这脏水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时嫂嫂已经有了身孕,她许久都没有收到兄长的家书了,那些时日她的精神变得十分恍惚,她总对我说,她梦到兄长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下,那些日子全家人的心都提着,天也总是阴沉沉的。直至一日,北境传来兵败的消息,说是程家举兵反叛,将屠刀伸向了澹州军,澹州军为剿灭叛贼在漠北大开杀戒,最终两军两败俱伤,西樾军的副将百里祁趁机领兵南下,很快占领了澹州以及相邻的蓟州,朝廷不得不派人北上议和,割地、赔款、和亲以止戈。”
“这还未完,朝廷对叛臣向来不会手软,于是那三万忠魂被打上反叛的屈辱烙印便罢,朝廷还要对所有将领的家眷赶尽杀绝,程、秦两家满门被屠,我们陆家也不得幸免,全家都要流放北地……”
……抚州刺史领朝廷之命对辖地的叛将家属施了刑,宋思月的娘家通过层层打点,终于让陆家人在流放途中不至于受尽鞭打,但依旧于事无补,宋思月积郁成疾未得救治,加上胎位不稳导致早产,最终一尸两命倒在了北行途中。
临终前宋思月依旧不相信自己的夫君会反,她紧紧攥着陆湘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道:“你的兄长是世间顶好的男儿,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场仗能赢,他答应过我会回来,他还不知道我们有了孩子……他不会假传军情,他不会,不会……”
宋思月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湘看着倒在血水中的嫂嫂,难受得不知如何呼吸,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想暖回宋思月的手:“嫂嫂,我还未来得及见自己的小侄儿呢,你醒醒,你醒醒啊,哥哥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他该多伤心啊,嫂嫂——”
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用力摇晃,宋思月就是一动不动。
北地的风真大,夜真冷,陆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的,她脑子里一直想着一桩事,那便是宋思月死在了那纸定罪诏书下,死在了世人对程家将士的口诛笔伐中。
宋思月带着对夫君的爱,以及对世道的恨,遗憾地归于了尘土。
然而,这一切还未完,陆家父母年事已高,在流放途中也相继病倒,撒手人寰,陆湘在短短几月屡遭重创,最终几乎是麻木着,像具行尸走肉走到了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