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欧洲险境
第二天早上,久违而习惯地,毕文谦和黎华一起晨练,然后吃饭。
夏林和中森名菜叽叽喳喳地分别用汉语和日语询问着各自想知道的问题,黎华有条不紊地一一应对着,仿佛有一点儿心不在焉,看得毕文谦莞尔。而在吃完之后,黎华只交代陆衍让今天要来的人来了先等等,便夹了公文包,带着毕文谦一起钻进了录音室。
“有些时间没待在录音室了。”
感叹着,黎华先去了控制台,开了录音,然后才慢慢坐到了毕文谦面对面。
第一次,毕文谦在黎华面前拿上了笔记本儿。
“黎华,10年前,我们出去的考察团,认为欧洲很发达,远远比我们发达。现在,你将要用你的眼睛,重新看一次。那么,你对于欧洲的印象,是如何的?”
毕文谦一开口,并没有直接说什么结论,反而只是一个飘渺的问题,这有些出乎黎华的意料之外——短暂的思索之后,她摇了摇头。
“当初出去的人,考察的是西欧的资·本主义国家。我这一次,除了苏联之外,整个欧洲,都要尽量走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制?从70年代开始,欧洲东西两边,都先后开始了改革,对于我们来说,他们都是石头,我们过河,可以摸着看看的石头。”
这样的说法,使得毕文谦瞅着黎华,浮现起了开怀的笑容。
“说得没错。我再给你加一句——整个欧洲的面积,和我们中国大体相当,他们绝大多数国家的政策,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直接对应相应的面积和人口的规模,而我们,需要全盘考虑的头绪,将要面对的困难,相当于一个统一的欧洲,而不是分裂的欧洲,所以,他们的一切经验教训,都能够也只能够作为我们的参考,一一照搬,是绝对不行的。”
“是啊,十年来国内很多人吹捧向往羡慕的发达国家,在你眼里,不过如此。”黎华翘起二郎腿,从公文包里掏出硬壳笔记本儿,打开搁在膝盖上,右手两指夹着钢笔,身子却坐直着,目光炯炯地望着毕文谦,“这就是我师父嘛!他们都说,你这个月都在研究欧洲,现在,你连小本本都拿起了。”
“这个啊,其实……”
“谢谢。”突然,黎华打断了毕文谦的话,却又沉默了几秒,“……其实,你对这些没兴趣吧。”
“为什么这么想?”
“你要是有兴趣,根本就不必用笔记下来。”黎华笃定地点着头,“你慢慢说吧,我都会好好记下来。”
“……不是已经在录音了吗?”
黎华只是笑笑,也没多解释:“呵呵,提着笔,总会好一些。”
见她执意这样,毕文谦也不再纠结,低头翻开笔记本儿,飞速地浏览了几页,然后重新抬头。
“先从西欧说起吧!毕竟,上一次,咱们国家的考察团,去的就是西欧。”
“嗯。”
“谈欧洲,谈二战后的欧洲,必然牵涉冷战的格局,考虑冷战,就不能不意识到北约的存在,而北约的存在,既西欧为代表的诸国对抗苏联的组织,同时也是美国渗透欧洲的方式之一。没错,西欧,虽然在许多人眼里,看上去很发达,但实际上,它们和东欧的一些国家一样,作为一个国家的一些主权的独立性,并不完整。”
“这并不是偶然的情况,而是战争的结果。众所周知,美国在一战的末尾,百万军队入欧洲,成了战场上捡桃子的胜利者,但欧洲的战胜国们,并没有在巴黎和会上给予美国他们希望的东西——无论是实际利益,还是国际地位。所以,当二战发生之后,美国就进化成了另一番面目——当欧洲战场正在打死打活的时候,美国就用一些军舰等等装备,换取了英国在全球范围的军事基地,这个事实,被很多人刻意忽略着,却是决定了而今海洋贸易圈霸权的关键之一。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关键则是,在霸王计划的军事行动在准备和实施期间,盟军在新罕布什尔州召开了布雷顿森林会议。对于很多学习和了解经济知识的人来说,在这个会议上产生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是耳熟能详的东西。但在会议期间,代表美国利益的怀特计划,和代表英国利益的凯恩斯计划之间的争衡,很多人却不求甚解了。怀特计划推行,凯恩斯计划流产,不过是1944年作为世界最大债权国的美国和黄金储备消耗殆尽不得不在军事上仰人鼻息的英国之间国力差距的必然,却也是美国而今在世界范围的霸权的最重要的基石之一。了解经济发展史的人都知道,直到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正式终结,但被人无意或者有意忽略的是,因为布雷顿森林会议而诞生的事物、协议和趋势,依旧存在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贸总协定、其他相关国家和地区的货币与美元挂钩、贸易和资本流动国际化——这些等等情况,并没有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而消失,相反,它们继续生长着,在欧美国家为代表的经济圈里发挥着它们的作用,光彩的作用,以及不光彩的作用。”
“也许会有许多人认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是美国的帝国主·义霸权受挫的标志,因为它的发生的直接原因之一,就是美国的黄金储备已经无法让这个体系继续维持下去了。事实上,这是没有错误,却很愚蠢的看法。因为持这种看法的人,潜意识里,对于经济的理解,还停留在黄金储备至关重要的窠臼观念之中。问题是,美国为什么一定要维持这个体系呢?美国召开布雷顿森林会议的初衷,是建立美国的经济霸权,从来都不是维持一个具体的体系。恰恰相反,布雷顿森林体系天生就是一个有缺陷的东西,它注定不可能长久下去,非要说它有什么好的话,那就是它用黄金和美元挂钩,至少还留存了一部分良心。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美国政府真有良心,而是因为当时它还不敢把吃相露得太过难看,因为当时它对其他地区的渗透和控制,还比较弱。等到了70年代初,这个体系的崩溃,在大的格局下审视,实质上,是美国的金融霸权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国家资本主义挣脱了一道重重的枷锁,开始隐秘而肆无忌惮地金融侵略。”
“黎华,你肯定了解过欧洲的基本情况,在意识形态划分的西欧,传统强国,毫无疑问的只有三个,英国、法国、德国。英国作为一战前的世界霸主,又是一个岛国,维持欧洲的分裂状态,是他们几百年来坚持不懈的国策,甚至可以说,在贞德之后,法国在百年战争中将英国赶出大陆之后,英国就渐渐形成了这个国策。所以,对于美国控制欧洲的战略意图,英国虽然有着‘明明是我先,本该是我’的酸溜溜的嫉妒心态,但在纠结中,其实是愿意接受的,原因很简单,一个被人渗透控制的欧洲,是绝不可能统一的,也就难以对英国产生决定性的威胁,何况不少英国人把美国人当作是暴发户的表兄弟。而作为战败国的德国,至今还处于分裂状态,而且处于冷战的最前线,无论西德人怎么想,他们也不过是全球战略中的鱼肉。唯独法国,在戴高乐领导下的法国,努力而坚定地选择了走上独立自主的道路——也许国内的教材和宣传给人的印象是,戴高乐是法国二战的功臣,是法国第五共和国的总统,是法国的领导人。然而事实是,从1944年8月戴高乐凯旋穿过香榭丽舍大道,巴黎民众向他热烈欢呼,到1946年1月戴高乐因为军事贷款问题向国民议会主席提出辞职,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之后,一直到1958年,戴高乐不过是法国一个在野的政治人物。是法国第四共和国应对不了政体面临的严重危机,全国各界的许多政治要人都希望戴高乐复出,救国家于水火,那个时候,法国才真正进入了戴高乐执政的时期,成了所谓的第五共和国——他实际执政的时间,不过十年出头。而戴高乐上台之后,面临的局面是什么?和这些年我们国内宣传的法国的发达不同,当时的法国,通货膨胀严重,预算开支失衡,正处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监管之下,法郎几乎不值什么钱,整个国家欠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大约9亿美元,这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是一笔巨款。那么,戴高乐是怎么应对的?他的理念很清晰,归纳起来,就是国家、军队、货币,三个词汇。从1958年,到1969年,法国不仅经济复苏了,并且归还了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全部债务,法国经济基本上控制在国家手中,每年大约170家大企业在政府的组织下制定国家和企业的发展计划,经济发展主要构筑在就业和工业上,国家投资主要集中在工业领域和基础设施。就是在这个时候,戴高乐提出了‘参与’原则,以及具有法国特色的由企业员工‘入股’的方案,尝试让资本与劳动、资方与劳方在企业利益上趋于一致。这个经济理念,意味着严格限制了金融资本通过投资活动获得利润的途径和上限,同时也意味着法国将在独立自主的经济政策上更加迈进。”
“毫无疑问,戴高乐的经济理念既被以通过金融霸权控制欧洲的美国视为眼中钉,也被法国国内的私人资本特别是金融财团视为肉中刺。于是,五月风暴来了。那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的背后,存在着全世界诸多大国的影子,毕竟,公开喊出‘法国不居领导地位,欧洲就无法形成’的戴高乐的欧洲观,不仅让欧洲其他国家恐惧,同时也让苏联和美国这两个新兴的超级大国厌恶。一个已经进了棺材的老牌儿帝国主义大国,想要掀开棺材板儿站起来,被人拍板砖儿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戴高乐正式向美国提出将手头的美元换成黄金,并且公开暗示怀疑美国在滥印纸币的时候,当他说出‘我们向美国付钱,让美国来把我们买下来’的时候,他的下台,就已经注定了。”
“那么,戴高乐下台之后,法国发生了什么呢?说起来很简单,在1973年,蓬皮杜执政时期,通过了一部银行法。这部新法律的本质,其实也很简单——在此之前,法国的国家金融活动都是在法国国家中央银行主导下进行的,由国家向中央银行以无息或者低于1%的利息借款,用于日常行政开支或通过中央银行发行国债,用于建设国家急需的大型基础设施。在这种结构下,外国和法国内部的私人银行体系,都和法国的国家债务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新的银行法,以无节制地借款必然会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经济理论为依据,以为了限制国家无节制地借款为理由,限制法国国家以低于1%的利率的方式向法国国家中央银行借款,取而代之的是,法国国家必须向私人银行进行有息贷款。换句话说就是,在这部新银行法出台之后,法国的国家金融活动,从国家可以向法国中央银行以低于1%的利率直接借款,变成了法国中央银行以低于1%的利率将钱借给私人银行,再由私人银行以高于4%的利率借钱给国家。而国家不得不向私人银行贷款,更意味着国家失去了对中央银行的实际控制权,特别是货币投放量的控制权。这就相当于,为了避免心脏流出过多的血液给血管造成压力,所以在心脏和主动脉之间制造一个肿瘤来节制。”
“总结地说,在戴高乐下台几年后,法国就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丧失了金融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