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毕文谦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黎华,你不妨来计算一下,即使保持4%的利率不变,这部银行法的施行,将在多少年之后,导致法国的国家金融债务超过法国的年财政收入?放心,这只涉及高中之内的数学知识。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债务,和法国的实体经济政策没有关系,甚至可以戏谑地说是凭空而生。黎华,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我可以提醒你一句,我以前就说过的话——在这个时代,美国拥有着世界上最庞大的金融资本。”
黎华当真低头去算了一下——没过多久,她就目光冰冷地抬起了头。
“根本用不到等债务超过财政收入,就足够让整个国家经济伤筋动骨积重难返了!肿瘤?这简直是癌症!法国那些人都是白痴吗?”
“癌症不就是恶性肿瘤吗?而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毕文谦依旧保持着嘲笑的表情,“制定这部银行法,能够推动它通过,并被大多数法国人接受或者无视的人,怎么可能是白痴?即使不说聪明绝顶,也差不了多少了。他们,不过是卖·国贼而已。但是,这个名号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意义——从布雷顿森林会议之后,欧美经济圈的资本国际化的趋势一步步深化,和私人金融资本谈国籍,才是一个天真的笑话。何况,作为一个白种人为主导的移民国家,美国有过黑奴制度,也有过排华法案,却没有排法的历史。法国的兴衰,对于法国的银行家来说,不过停留在嘴上。”
“这就是现在的法国,这就是现在的西欧诸国的缩影。丧失金融主权的它们,一开始,大多数人并不会感觉到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指数性增加的债务,越在早期越不容易被察觉,何况美国的第一敌对目标是苏联,在苏联倒下之前,在美国自身难保之前,它不会把绳索勒紧,相反,它会把西欧的国家或多或少地供起来,作为冷战前线的模范样板儿,向华约诸国制造资·本主义更先进的表象。而拥有世界海洋贸易圈,占据全球一半以上经济圈的它们,一方面能够通过对落后地区的掠夺,同时也没有背上对国内全民负责的社会责任,它们的确能够在不短的时间内维持外表的光鲜。至于有朝一日冷战结束,等待西欧诸国的命运将是什么,美国的金融资本不会告诉他们,也不会允许别人告诉他们,至少,不会让西欧的大多数普通人意识到问题,进而思考。”
“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会抛弃美元和黄金挂钩——黄金的产量和保值性都是天然货币里相对最稳固的,天然会限制金融资本辗转腾挪耍猴儿戏的空间。而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美国选择了将石油和美元捆绑起来。石油是现代工业必不可少的能源和材料,而现代工业能源,以石油、煤炭和天然气为主,而无论是开采成本还是运用空间,石油都是优于煤炭和天然气的,更关键的是,欧美经济圈里的煤炭资源储备,主要集中在美国、澳大利亚、西德、南非,除了南非,澳大利亚和西德都是在经济上仰美国鼻息,而天然气的开采和运用技术以及运用广度,还远远无法在经济层面挑战石油的地位。也就是说,美国只要控制了石油定价权,并且确立了石油贸易以美元结算的霸权,它就可以通过操纵石油价格的波动来剧烈影响其经济圈内的工业国的经济情况。要知道,布雷顿森林体系里的黄金的定价是稳固的,而石油价格的波动却没有理论上的上下限,在自身金融体量最强大的基础上,只要是它所控制的经济圈里的地区,它根本不必直接用军事手段,就能够作浪,作威,作福。”
“当美元和黄金脱钩之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贸总协定等等在布雷顿森林会议后诞生的,美国拥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的国际组织,就彻底甩掉了原本还戴着的面纱和锁链,露出了獠牙,毫无保留地行使起国际金融资本巧取豪夺全球财富的职能。”
“全球的金融资本在国家资·本主义的天性下,自发地联合起来,以美国为载体,以美国的军事霸权为根基,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为理论包装,发起经济全球化的浪潮,其经济圈里的其他国家,甚至包括美国自身的大多数人,都是被收割的韭菜。这,就是西欧诸国现在所面临的最具有决定性的局面。”
“肿瘤,已经无法抑制地形成了,虽然,此刻大都还处于良性阶段。”
“那么,与之相对的,属于苏联阵营的东欧诸国,在这个时代,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嘲讽的笑容渐渐消失,毕文谦的脸上,换成了冷漠。
或许,他已经察觉了黎华面色渐渐的苍白,但他并没有给黎华留下太多思考的时间,便继续说了下去。
“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东欧诸国面临的情况和西欧诸国完全不同。如果说西欧诸国脖子上已经被悄悄套上了还没有勒紧的绳索,那么东欧诸国则面临着更为直接的险境。”
本在速记的黎华猛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险境?”
“没错,险境。”毕文谦认真地点点头,“我一个一个和你说。”
“首先,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不仅面积和人口的体量都比较小,而且到了80年代才能独自造出第一辆国产拖拉机,这样的国家,暂时就不必细谈了。”
“第二个,南斯拉夫。虽然国家的名字里顶了一个斯拉夫,但事实上它很早就抛弃苏联模式,选择走自己摸索的发展道路。虽然本质上属于社·会主义国家,但在冷战中属于哪个阵营,却不好说,或者说,它并不想站队。和法国有所谓的戴高乐主义类似,南斯拉夫也有所谓的铁托主义。铁托主义在经济层面的思路,倒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作为一棵墙头树而不是墙头草,无论是苏联还是美国,都无法接受位于巴尔干地区的南斯拉夫倒向对手,也就不敢过于逼迫。所以,南斯拉夫的经济发展,其实是挺不错的。然而,这一切都止于铁托还在世的时候。”
“铁托主义,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民·族问题。南斯拉夫因为历史成因,国内始终存在着民族矛盾,虽然铁托活着的时候可以依靠个人威望和能力保证这些矛盾不至于爆发,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相反,他一直在妥协。早在1971年,南斯拉夫就通过的宪法修正案,规定联邦的大部分权力下放给了各共和国,而在1974年更是通过了新宪法,又把剩下的行政和经济管理等大权全部下放,从此,南斯拉夫各共和国、自治省也就变成了国中之国。在你给我的那些材料里,有这么一条,咱们今年4月上任的外·交部的钱部长,希望去南斯拉夫上任的大使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80年代初期,我们还在学习借鉴南斯拉夫的经济发展经验,而最近几年,他们的经济情况却渐渐陷入了困难。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铁托死后,南斯拉夫的民·族问题就逐渐发酵起来,而政治制度的缺陷导致的经济领域的问题的爆发,在和平环境下总会有一定的滞后性。而今南斯拉夫的经济发展陷入困难,只是一个开始,衰退才是它将面对的历史性局面,更进一步说,如果只是经历历史性衰退,那南斯拉夫已经可以烧高香了。一旦冷战分出了胜负,骑墙几十年的它,必然会迎来猛烈的清算,无论胜利者是谁,都不会不利用它的民·族矛盾,到时候,外国势力怂恿其内部酿成民族仇杀,整个国家被分裂肢解,才是南斯拉夫最可能的结局。”
“第三个,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相似的,这个国家同样始终面对着民族问题。虽然语言相近、信仰相同,但捷克和斯洛伐克两个民族的历史发展不相同。二战之后几十年,捷克斯洛伐克始终没有真正形成统一的国家和民族意识,两个地区的经济融合也始终不成功,捷克的政治地位、经济水平以及人民收入,始终高于斯洛伐克,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始终存在着分裂的土壤。不同的是,捷克和斯洛伐克之间并没有历史矛盾,它的地理位置也不是那么吸引仇恨。即使真有分裂的那一天,它也不会像南斯拉夫那么凄惨,而更可能以和平分手告终。”
“第四个,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的铁托相似,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也长期统治着这个国家。从1965年上台开始,他也探索着一条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不仅加入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关贸总协定,还率先承认了西德政权,不过,罗马尼亚始终留在华约里,和苏联的老子党斗而不破。这个所谓的东方戴高乐主义,也的确像戴高乐时期的法国那样,引领着罗马尼亚步入了成功的发展阶段,把这个国家从一个工业不发达和农业落后的典型的农业国,建设成了一个具有较强大的工业和处于全面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然而,这一切,在齐奥塞斯库提出高速度、高积累、高指标的发展策略时,就注定会渐渐步入死结。”
“我曾经说过,教育资源是一个稳定大国在核算生产力水平时,阶层最高,影响最深远,同时回报周期也最漫长的指标。而罗马尼亚呢?首先他就不是一个大国。其次,罗马尼亚贯彻了齐奥塞斯库鼓励生育的计·划生育政策,不仅宣称不生育孩子的人就是背叛国家的人,甚至还规定禁止离婚,要求每对罗马尼亚夫妻至少生四个孩子。与此同时,罗马尼亚在60年代普及了8年制义务教育,70年代基本上完成了10年制义务教育,从1980年开始,普及12年义务教育。从二战解放前每1万人中只有17个大学生,到1980年每1万人中已经有有80多个大学生了,更加严重的是,罗马尼亚规定学生上学全部免费,中小学和技校甚至免费供应课本。根据你们收集的数据,以1980年为例,罗马尼亚的在校学生达到了570多万!而罗马尼亚的总人口呢?说好听些只有两三千万!这根本就是违背经济规律的大yue进!”
“毫无疑问,这样的国家发展政策,如果没有外援,根本不可能持续。所以,罗马尼亚的外债渐渐积累起来。但齐奥塞斯库又从80年代开始坚持计划十年内还清所有外债,怎么还?钱和物资不可能凭空变出来,当然是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儿了。直到现在,罗马尼亚的人民生活物资都处于短缺的状态。以最近的数据看,罗马尼亚很可能在明年完成计划,真的还清外债了。但这一切的代价,必然是全国人民的怨怒。虽然齐奥塞斯库在1982年就承认过,国民经济比例失调,但他始终坚持认为罗马尼亚不存在改革问题,强调他推行的思路和政策是正确的。”
“然而事实上,罗马尼亚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国民已经忍受了十年的苦日子,和所有国家一样,二战之后出生的那些和平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特别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年轻人,对于世界的残酷,并没有正确而清醒的认识,他们很可能一边享受着完全免费的教育,一边跳起来反对政府。即使退一万步说,齐奥塞斯库能够应对好国内人民特别是年轻人的愤怒,他仍然不可能解决独立解决接下来的死局——从66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到现在,新生的大批人口已经渐渐成年走出学校,以罗马尼亚的经济基础和科技水平,根本不可能提供足够而适合的高中学历以上的工作岗位,这不仅会造成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更会加速滋生社会性的怨气。和我们中国不同的是,小国寡民的罗马尼亚,问题更大,独立解决的空间更小。说得不客气一点儿,只靠自己,在不改变社会体制的前提下,已经神仙难救了。与其说担心经济问题,不如担心被外国势力借机生事,搞出什么政变来。”
黎华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文谦,真的……有那么严重?没有办法了?”
“真要想办法?”毕文谦看着黎华的脸,终于叹了一口气,“树挪死人挪活,真要想办法,总是有的,但是……”
“真有办法?”
“有,还不止一个。”话是这么说,毕文谦的口吻却更加低沉了,“第一个办法,向苏联求援。苏联虽然在地图头的神仙般的经济改革下渐渐陷入了泥潭,但真要拯救罗马尼亚,并不是做不到。问题是,地图头会愿意吗?苏联人会愿意吗?罗马尼亚需要怎么翻那三寸不烂之舌?它还要不要坚持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当初齐奥塞斯库批驳苏联提出的‘一体化’方案,反对‘有限主权论’的种种过去,是否都将成为历史笑话?说实话,即使齐奥塞斯库和罗马尼亚从个人到国家,真的愿意做到那一步,我也不觉得以地图头的格局和眼光,能够做出拯救罗马尼亚的决断。不然,苏联自身根本就不至于闹到现在这个情况。而第二个办法,就是立即放弃社·会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再去管所有人的死活,把多出来的失业人口,全部劳务派遣出去。这显然意味着把罗马尼亚全国20多年来辛勤建设的最主要的成果——高素质人口,折价抛售,任由外人掠夺,但至少在经济层面上,的确可以渡过死局。至于这么做的政治后果,以及经济水平将会倒退多少,我不是罗马尼亚人,我就懒得去思考了。而第三个办法,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最简单的——改头换面,走实质上的法xi斯道路,对内贯彻真正的恐怖统治,强制性的将劳动人口分配到不同岗位上,即使很多高素质人口无法发挥自身的才能,但能有一点儿是一点儿了。与此同时,改变计·划生育政策,减少生育,放弃免费教育,大幅度削减福利支出。只要政府能够牢牢掌控军队,这样铁定能够慢慢走出难关。但在而今的世界格局下,这将遭遇怎样的外界指责甚至封锁,就是另一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