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这几日里第一次开口说话——江简宁都以为是他一巴掌给人打哑巴了,好在原来只是他犟脾气,不愿出声儿而已。
“有没有什么特别,你吃了就知道了。”江简宁懒洋洋扒了一口水晶冻,灯光底下肉冻有一点微微化开,煞是晶莹好看:“还是那句话,大过年的我又不会寻晦气,叫你横尸我这儿。”
江疾本不该吃,可他心里一动……过年啊。
每年年里,他愿意劳动一下,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饺子,不然也就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只是外面格外吵罢了。
这颗饺子面白又细,隐隐透出淡淡的肉馅儿粉色,看着便十分合格。
是那种很让人有食欲的饺子。
这时外街的爆竹便响起来了,而烟花,其实侯府里每年都有放。只是他那儿太偏,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世子院子当然享有一点特权,理所应当地占据了一个绝妙的观赏角度。
于是江疾亲眼看着天色叫连天的雪映成了一种微妙而深沉的暮紫色,那夜色又被五火电光照亮。绚烂的烟花夹杂着黑烟往天上窜,坐在院子里,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气味儿。
江简宁兴致勃勃地出了小亭,仰头去看烟花,他也不介意在空地上接着吃灰,反而很高兴似的跳了跳。
“烟花!”
江疾看着看着,突然愣了一下——他不知不觉便咬了一口筷子尖儿上挑着的小饺子。
然后他伸手捂住嘴,半晌才摊平手掌。
掌心是一颗小银花生豆。
江疾不是聋子,早在厢房干坐着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有人在喊,说世子亲自在今晚守岁的饺子里包了两颗银花生米,特意挑了两颗呢,就是讲一个“好事成双”的寓意。
好事发生。江疾想:他倒是大方,祝我明年好事发生。
他等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才确定真是好事发生,而不是要趁机将他毒死,让他看不见明年的太阳。
江简宁压根没回头理他,仍和停筠凑在一起看焰火。江疾便用一旁茶杯里的水冲了冲这颗花生豆,先放在了桌上,复又捡起来揣进袖子里。
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接好运”了。
江简宁一直没回头,江疾又几乎是饿了一天的肚子,于是他趁这个机会,狼吞虎咽噎下去好几个饺子。
可他吃着吃着,又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江疾一抬起头,就见江简宁正笑嘻嘻看着他衔着一颗咬了一半的饺子去够桌边的醋壶。
他凝固在那儿,江简宁俯身过来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又没人不让你吃,你非躲着人吃干什么?”
“你是我在外面养的三花小狸奴吗?”
他又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江疾又想起从前——从前他见江简宁时,他总是阴沉着脸,仿佛万事万物都欠他、该他的,用那阴鸷又冷淡的眼神观量着世间万物。
后来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又不知怎的,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有了笑模样,活泛了起来。
也叫人琢磨不透起来。
而
如今,江简宁刻意想讨人喜欢时,其实是非常能讨人喜欢的——比如现下他有意放低身段与江简宁重修旧好,于是他的眼角眉梢就都浸在了满满当当的温柔里。
像江南春花红胜火、像吹面不寒杨柳风,叫人一见就心生亲切。
他可真是厉害,江疾想。笑脸哭脸,应对自如,竟全然不知心里是怎样算计的,腆着笑脸递刀子、扮着哭脸装可怜,若是心再软一点的,恐怕叫他弄死了也是稀里糊涂的。
江疾扭了头,不去看他。可江简宁却不想放过他,他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江疾不理他,他就主动来牵江疾的手。
江疾想往回挣,可江简宁平时像个病痨鬼,手指瘦瘦长长,却十分有力,轻易还挣脱不得——他一时吃惊,便被逮到了。
江简宁晃了晃他手:“你还生气吗?”
江疾活像见了鬼,正想开口唤一旁的停筠来看看这人是怎么了,突然却借月光与天上的烟火光亮看清,江简宁脸颊带着显明的酡红,像染了一团早春的桃色。
他摸过江简宁方才喝茶的小杯子嗅了嗅。
是甜甜的果酒。
江疾放下杯子,不知说点什么——江简宁这厮压根不是好人转念,而是不留神喝多了。
江疾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简宁耍酒无赖,一会儿缠着他叫“好弟弟”、一会儿又说要给他盖一座漂亮的大房子,一会儿还说要带他去踏青,总之什么好话都叫他说尽了。
也不知道明天醒了,到底还能记住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