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细节——俄国的18世纪人物——我家的一天——客人与常来的人1——佐年贝格——听差及其他人
我的家死气沉沉,一年年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如果不是快进大学,不是新的友谊,不是醉心于政治,不是性格活跃,我不闷死,也得离家出走。
我的父亲心情舒畅的时候极少,他总是对一切不满。他天生绝顶聪明,观察力敏锐,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作为一位“完美的”绅士,他本来可以成为非常可爱和有趣的人,但他偏不愿这样,以致日益陷入了孤僻、任性、与世隔绝的状态。
很难说,究竟是什么把忧郁和愤怒带进了他的血液。他一生不曾有过热情奔放的时期,不曾有过重大的不幸、错误和挫折。他那种恶意的嘲笑,那种充满在灵魂深处的恚恨,那种对人的猜疑和疏远,那种折磨着他的烦恼,根源在哪里,我始终想不明白。莫非他藏着从未向人透露过的某种回忆,进入了坟墓,或者这不过是18世纪和俄罗斯生活这两种截然对立的事物互相渗透的结果,而作为媒介的第三者又是好逸恶劳的地主习性,它也大大助长了那种违反常情的发展。
上世纪在西方,特别在法国,产生过一批杰出的人才,他们既带有摄政时期2的一切弱点,又具备斯巴达和罗马的全部力量。这些集福布拉斯3和雷古卢斯4于一身的人物,打开了革命的大门,首先冲了进去,争先恐后、你推我挤地奔向断头台的“窗洞”。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完整、刚强的性格已如凤毛麟角,相反,在上个世纪这种人却到处都是,甚至在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也出现了他们,以致除了变成畸形怪物,他们没有其他出路。在俄国,受到这股强大的西方风气侵袭的人,没有成为叱咤风云的俊杰,却成了别开生面的怪人。在国内,他们是外国人,在国外,他们还是外国人。这些游手好闲的旁观者,对俄国说来已被西方的偏见所败坏,对西方说来又已被俄国习俗所腐蚀。他们成了一种无用的智力,终于在反常的生活、感官的享乐和极端的利己主义中葬送了一生。
在莫斯科,属于这类人的,首先是以智慧和财富著称的俄国大贵人和欧洲大阔佬,鞑靼公爵尼·包·尤苏波夫5。在他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白发的老风流和“自由思想家”,那一切马萨利斯基、桑季6和其他人。他们全都相当聪明而有学问,然而却无所事事,只能纵情声色,优游岁月,自我陶醉,认为一切罪孽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把口腹之欲夸张为精神需要,又把男女之情归结为官能之乐。
老怀疑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尤苏波夫是伏尔泰和博马舍、狄德罗和卡斯蒂7的朋友,他确实是富有艺术鉴赏力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只要到阿尔罕格尔庄园走一趟,看看他收藏的美术品就行了——如果他的继承人还没有把它们胡乱变卖的话。他是在大理石雕像、画中的和活的美人中间,度过他八十年的豪华生涯的。在他市郊的府邸中,普希金与他谈过话,写过一首美妙的书翰诗献给他8;贡扎加9在那里作过画——尤苏波夫把自己的剧场献给了他。
根据我父亲所受的教育,他在近卫军服役的经历,他的生活和社会关系,他也属于这类人。但是无论他的性情还是他的健康,都不允许他把轻浮生活过到七十高龄,于是他只得转向相反的极端。他想为自己建立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因为他这种安排主要考虑的只是他自己。于是坚强的意志一变而为顽固的怪癖,无所事事的精力损害了性格,使它成了别人的负担。
他受教育的时候,欧洲文明在俄国还是个时髦的玩意儿,以致所谓受教育便是尽量摆脱俄国的一切。他终生写法文比写俄文熟练而准确。他名副其实没有读过一本俄文书,包括《圣经》在内。当然,其他文字的《圣经》,他也从不想读,关于福音书的内容,他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点梗概,从来不想作进一步的涉猎。不错,他敬重杰尔查文和克雷洛夫10,因为前者写过一首颂诗,纪念他的舅父梅谢尔斯基公爵的逝世;后者曾与他一起为尼·尼·巴赫梅捷夫11的决斗作过公证人。有一次我的父亲打算拜读卡拉姆津的《俄国通史》,因为他听说亚历山大皇上正在阅读此书,但结果仍半途而废,轻蔑地说:“老是谈那些伊谢斯拉维奇和奥尔戈维奇12,谁有兴趣管这类闲事呢?”
他直言不讳,公开鄙视人——所有的人。在任何场合,他都不想依靠别人;我不记得,他曾低声下气向别人恳求过什么,他自己也从不为别人做任何事。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他只要求一点:遵守礼节;
外表,礼貌13便是他的道德标准。不少事他可以原谅,或者不如说,不加理会,唯独违反规矩和礼节的事,往往使他怒不可遏,当即失去一切耐心,决不宽恕和谅解。对这种不合理现象,我一直感到不平,最后才弄明白,原来他抱有一个成见,认为凡是人一切坏事都干得出,其所以不干,不是由于没有必要,便是由于尚无适当机会;他把违背礼节看作人身侮辱,看作对他的不敬,或者“小市民习气”,照他的意见,这种习气是与人类的正常交际格格不入的。
他常说:“人心难测,谁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自己的事已经够多了,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反复推敲他们的心思;但是没有修养、不懂礼貌的人,我羞于与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他对我是个侮辱,是一种冒犯。他可能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死后可以超升天国,然而我不需要他。生活中最要紧的莫过于礼数,这比超人的智慧和一切学问更重要。立身处世必须合乎身份,不可锋芒毕露,待人接物也得谦恭有礼,切勿不拘形迹。”
一切放任不羁的行为,开诚布公的作风,我父亲都不以为然,称之为不拘形迹,正如他把一切感情称为感伤一样。他一向把自己表现为一个超脱这一切琐事的人;但这是为什么,目的何在?他的最高利益是什么,为什么甘愿为它牺牲内心的感受?——我不知道。这位通晓人情世故的老人,打心眼里鄙视人们,把自己打扮成冷酷无情的法官,又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尽管有时也对他反唇相讥,却是被他所征服的;为了一个病夫,这个病夫常年在外科手术刀下讨生活;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本来天真活泼,在他的压力下却滋长了反抗精神;14此外,就是为了十来个他不当人看待的奴仆!
这需要多大的毅力与耐心,多么顽强的意志才能办到啊!然而他不顾年老多病,还是一丝不苟地演完了这个角色。确实,人心深不可测。
后来我被捕的时候,以及接着被押送流放的时候,我看到老人的心与爱,甚至与慈祥,也并非像我设想的那样毫无因缘。但我从未为此感谢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接受我的感谢。
理所当然,他不是幸福的:时刻提防别人、对一切都不满的他,怀着一颗不自在的心,目睹的是他在全体家人身上引起的不快和敌意。他看到,他一来,笑容怎样从人们脸上消失,谈话怎样突然中止。他为此烦恼,曾带着冷笑提到这事,但没有作任何让步,仍以最大的坚韧我行我素。冷嘲热讽,那种刻毒而充满蔑视的讥刺,是他运用自如的武器,他用它对付仆人,也用它对付我们。但是一个少年什么都能忍受,唯独受不了挖苦。事实上,早在入狱之前,我已与父亲貌合神离,站在男女仆人一边,对他展开小小的战斗了。
此外,他使自己相信,他身罹重病,需要长期服药治疗。除了家庭医生,还有两三位大夫为他治病,一年至少有三次会诊。客人看见他老是愁眉苦脸,抱怨体弱多病,啰啰唆唆总那么几句话,实际上他的健康又根本不那么坏,便逐渐不再登门了。父亲为此怄气,但从未责怪一个人,也不邀请任何人。可怕的寂寥统治了整个屋子,特别是在漫长的冬夜,一排穿廊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两盏灯孤零零地点在那儿。老头子弯着腰,反剪双手,穿了像毡鞋的羔皮或呢子靴子,戴着丝绒小帽,裹紧白羔羊皮袄,踱来踱去,一言不发,陪伴他的只有两三只棕毛狗。
随着忧郁症的发展,他对微不足道的物品也越来越吝啬了。他的领地经营得杂乱无章,害了他,也害了农民。村长和派往各地的代理人,掠夺种田的,也掠夺老爷;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切,却受到了加倍严格的管理,蜡烛被当成了宝贝,和醇的法国葡萄酒换成了发酸的克里米亚酒。可是与此同时,在一个村庄里,整片的树林被人砍伐一空;在另一个村庄里,人家又把他自己的燕麦卖给他。他手下豢养了一批享受特权的窃贼;有一个农民,他提拔当了莫斯科的收租人,每年夏季给派去监督村长,检查菜圃、森林和各种农活,过了十来年,这个农民便在莫斯科购置了房产。我从小讨厌这位不拿皮包的大臣,有一次他竟然当我的面,在院子里鞭打一个老农,我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胡须,气得几乎昏倒。这以后,我一看见他就冒火,直至1845年他死了为止。我曾不止一次对父亲说:
“希库恩从哪里来的钱买房子?”
“这就是不喝酒的好处啊,”老头子回答我,“他是从来滴酒不入的。”
每年快到谢肉节时,奔萨省的农民从克伦斯克县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