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1。梦
朋友们,还记得那冬季的一天,那阳光灿烂的美好日子吗?那时六七辆三驾马车直送我们到黑土站,我们在那儿最后一次碰了杯,然后含着眼泪告别了。
天已黄昏,马车开始在雪地上吱吱滑行,你们依依惜别,目送着远去的我们,但决不会想到这是送葬,是永诀。大家全到了,只缺少一个人——那个好友中的好友,唯独他病了,不能送行,仿佛为了免得看到我的离开。
这是1847年1月21日。1
从那时起已过了七年2,这是怎样的七年啊!其中包括了1848年和1852年3。
这段时期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一切都完了——公的和私的,欧洲的革命和我的家庭,世界的自由和个人的幸福。
从前的生活没有留下一块砖瓦。当年我还处于精力充沛的发展时期,我以往的生活给我提供了未来的保证。我怀着轻率的自信,怀着对生活的雄心壮志,勇敢地离开了你们。我匆匆告别了小小的集体——这些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人是互相亲近的,深刻的爱和共同的苦难把他们联合在一起,但是我向往远大和广阔的生活,公开的斗争和自由的言论,我寻找着独立的论坛,我希望在自由的天地中尝试自己的力量……
现在我已不再等待什么,在我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之后,什么也不能引起我特别的惊异和衷心的欢乐了:惊异和欢乐已被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恐惧所压倒。在我眼中,几乎一切都没有差别,我既不希望明天死去,同样也不希望长久不死;让结束像开端一样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毫无意义吧。
然而我得到了我所寻找的一切,甚至得到了自以为是的旧世界的承认,但与此同时,我也失去了一切信念,一切幸福,我看到的是背叛,是从阴暗的角落发出的冷箭,总之,是你们所想象不到的精神堕落。
在开始这部分的时候,我觉得很困难,非常困难;我暂时丢开它,完成了前面的三卷,但现在终于不得不面对它了。把软弱抛在一边吧,能够经历这一切的人也应该有勇气回顾这一切。
从1848年下半年起,我已没有什么可以讲了,有的只是痛苦的磨难,无法洗雪的冤屈,不应得到的打击。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伤心的形象,自己的和别人的过错——个人的过错,整个民族的过错。在可能挽回的地方,死亡却把道路切断了……
……随着我罗马生活中最后一些日子的到来,我回忆中的光辉部分也结束了,它是从童年时期的思想觉醒,从少年时期在麻雀山上的誓言开始的。
1847年的巴黎惊醒了我,我很早就睁开了眼睛,但是又被周围汹涌澎湃的事件陶醉了。整个意大利在我眼前“觉醒了”!我看到那不勒斯国王怎样顺从民意,教皇怎样谦卑地向人民乞求慈爱4;旋风卷起了一切,也带走了我;整个欧洲打起背包跟着前进——这一阵梦游症的狂热被我们当作了觉醒。等我清醒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梦游病人给警察一吓,滚下了屋顶,朋友们星散了,或者不顾一切地互相厮打……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棺材和摇篮中间——我要做它们的守卫者、保护人和复仇者,然而什么也做不成,因为我要做的不是一般人所能完成的。
现在我坐在伦敦,偶然的机会把我抛到了这里——我留了下来,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陌生的人群在我周围蠕动,奔走,海洋的沉闷气息包围了一切,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笼罩在迷雾中,失去了鲜明的轮廓,连火光也成了一些昏暗的光斑。
……然而那个国家,周围是深蓝的海洋,上面是深蓝的天空……只有它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地带,是在墓园的另一边。
啊,罗马,我多么想回到你的怀抱中,我怀着眷恋的心情,回顾着那一天天的经历,那些令我陶醉的日子!
……黑夜。科尔索大道上人山人海5,到处是火炬。在巴黎,共和已宣布一个月了。消息从米兰传到6——那儿在搏斗,人们要求宣战,根据传说,查理·阿尔贝特7已率军出征。群众愤怒的呼声像浪涛时断时续的呼啸,一会儿以排山倒海之势升起,一会儿又暂时归于沉寂。
人群排成队伍,拥向皮埃蒙特公使馆,想知道宣战的确实消息。
“到队伍中来,参加我们的队伍!”几十个声音同时喊道。
“我们是外国人。”
“那更好,上帝保佑,你们是我们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