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凡是叶春萌不用值班的晚上,卧谈便必然会是她以程学文的当日零星小事为例,譬如在门诊和颜悦色地用一块奶糖把号哭的小病人逗乐,譬如极力劝她跟白骨精在手术间隙多吃一对鸡翅因为‘下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譬如……譬如在护士将检查结果帮忙送过来时候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来声情并茂地赞他对病人多么和蔼可亲,对学生多么细心体贴,对护士多么客气礼貌,然后感叹地道,他也是年纪轻轻的副主任医师,也是‘青年专家’,还做着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外科基础项目,可是程老师从来就没有半点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子,对谁都特别平等谦和。
“这样的人真好。让周围的人心情都特别舒畅。”黑暗之中,叶春萌由衷地感叹,“医院这个工作环境本来容易让人心情压抑,可是有程老师这样的上司,真是好了很多。现在还真是庆幸,没有给分到一分区去,如果天天对着‘那个变态’,这半年下来,简直要得抑郁症……”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陈曦幽幽地接口,“不过也别这么赤裸裸地刺激俺这个还在白区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其实说这话时候,陈曦在被窝里抓着被子偷偷地乐。10分钟前,她还打着应急灯进行着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坚持了足足有四年而从来没有嫌烦,没有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每日常规’——给隔着半个地球的谢南翔照例地罗嗦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陈曦在今天的罗嗦中写道,
“萌萌现在给周老师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那个变态,而我当然配合地叫,并且在叫的时候,想起他骂我时候的恶形恶象,就觉得特别地解气。
不过说实话,虽然我还是三天两头地挨骂,可‘那个变态’除了第一天之外,并没有再得罪过萌萌了,除了她离开他眼皮子毕竟远些之外,萌萌对实习是很认真的,打定心思为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学习,并不象我这么三心两意。今天‘那个变态’甚至夸奖了萌萌的手术记录写得规范漂亮而让我们传观学习。可是萌萌可不领情,我们萌萌的心里,‘那个变态’已经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改变地是对她存在了巨大偏见的粗鲁的沙猪了。而恰好顺手顾及了一下她的面子的程胖子,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骑着白马而来的,最英勇,最绅士,最善良的英雄。
你看,女人是一种非常偏执而记仇的,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齿地恨无穷久的时间的。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千万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错事时候,不要批评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时候,不许讽刺我,要替我收拾烂摊子,当然,要经常找到我的闪光点来赞美我。”
陈曦用被子捂着嘴隐秘地笑着,李棋忽然说道,“你们成天骂那个变态,大概他是真够讨厌的,不过我真是希望他做手术的本事象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
“怎么?”陈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专业上名副其实。下周一就要给小姑娘手术了。程老师说最难预测的情况是将瘤子跟肝门剥离,最要求精细的是重建肝门结构。他说……普外科手术最精细又最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就是‘那个变态’。”叶春萌叹了口气,“那小孩才11岁,长这么大的瘤子,两次手术失败,大老远再折腾来北京……我想着心里都难受,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心里得多害怕。真希望这次,手术成功,她是康复地跟父母一起回家。”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再不行,北京的同级医院,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接了。哎,”陈曦翻了个身,喃喃地道,“在医院工作真郁闷。简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惨世界。在医院里一个月看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儿,得顶外面儿一辈子看见的。”
陈曦说话的时候想着最近病区里的几个病人。
一个昨天刚收进来的巨大甲状腺瘤的农村女人,居然拖着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7年才来看病,因为没钱。依李波的话说,就是攒够了看病的钱也养大了瘤子,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还是随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6岁大了,因为妈妈怀孕时候甲状腺功能受瘤子影响,激素水平异常,胎儿发育受损,孩子是智力障碍,现在还不会说半句有意义的完整的话。这女人来京看病,丈夫孩子都来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赚个当天饭钱,孩子没处去,就跟妈妈住病房里。时常,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带着个脏呵呵的围嘴,傻笑着往楼道跑,满脸都是鼻涕口水,他妈妈就歪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后追。
一个一周前天急诊收的小肠破裂粘连梗阻的17岁男孩,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好,原本并没什么,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前天病房大乱,陈曦一进楼道便听见病房里吵吵嚷嚷,一会儿便见几个护士将男孩的妈妈从病房里拽出来,护士长半是劝半是责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儿子才手术完两天需要心情平静地休息,还有别的病人!教训孩子回家去教训。”那妈妈蜡黄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地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生儿养女就是造孽的,他们都是追债的……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陈曦本以为她又在跟儿子怄气——那男孩的小肠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为了怕说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隐瞒险些延误了诊治。一进病房却见男孩床边站着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的女孩,脸上的妆让眼泪给冲得象调乱了颜色的水彩画。
之后,陈曦才知道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们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原本是这个家经济与精神的支柱,这一去,这个家骤然间坍塌。母亲尚未从自己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并没有足够的镇定与智慧来抚平儿女丧父的恐惧与哀伤;恰逢高考,本来就成绩一般的女儿,彻底没了为高考而冲刺的斗志和念书的耐心,结识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张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亲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之后发誓要做家里新的支柱,只是他确实太小了,这份志气带给他的是更多的迷茫和困扰。他没法子让妈妈从整日茫然地以泪洗面中回复到从前快乐地忙着家务的样子,更没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亲在的时候的学生生活;然后,他自己,因为听见有人叫姐姐‘小婊子’而忍无可忍地生平头次抄砖头打架——并且由此而跟人结了仇,带来了之后没完没了的祸事。
陈曦听几个护士唠叨这家的事时候,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不喜欢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更对那个‘准鸡’的姐姐很有厌憎,但却确实有点心疼那个男孩,看见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竟然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谢南翔去美国之前,站在机场的出境口,看着人群里的父母姐姐和她时候的脸。
那大概,就是一个男孩子将要自己面对生活,却还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说说话,安慰或者开解她,可是到了跟前了,却开不了口;她这时才明白,无论自己有着多好的口才,多么会讲故事说笑话,对于自己生命中没经历过的苦难,都无从言说。只是,之后,无论是给他检查伤口,换药,还是量血压测脉搏,态度都是从所未有的细致柔和。
还有,还有一周前收的那个20岁的女大学生,有着一张特别象周迅的小尖脸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住进来时候还抱着一书包的书,陈曦给她做全面体检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问,说多久能出去,该考英语专业八级了,跟同学打赌谁分高,赌请全班吃羊肉串。陈曦立刻给她建议北城几处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摊子,说得口末横飞,被护士长听见数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儿相对而笑,互相做着鬼脸。
两天前这个女孩进了手术室,手术中将她乳腺肿块的组织做冰冻切片病理检查,回来的结果是恶性,于是,乳腺全切,清扫淋巴结,切除部分胸大肌,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分身体……手术过后,陈曦来给她检查手术伤口时候,竟然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还有……
陈曦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要尽快睡着,却全无困意;她忍不住地想着这些人,这些,若不是因为穿了白大衣,也许永远不会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在这些人一个个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时候,陈曦忽然想起了‘那个变态’,她忽然发现,说不出来为什么,当在那些人之间的时候,总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但是每当看到他的出现,心里竟然有一层说不出的安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