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萌和李棋还在谈论着那个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张欢语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吧唧着嘴,想是因为最近强力地节食减肥而饥饿难当;陈曦在一个人想着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中心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被她们称为那个变态的周明,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小女孩所有CT,B超,和血管造影和肠道造影的片子,墙上左边挂着腹部脏器解剖图谱,右边的白板上列着小女孩这些天做的相关各项检查结果摘要。
周明抬头左右看一会儿,便俯身在一叠绘图纸上加几笔或者擦掉几笔。眼前这张绘图纸的左上角写着组4,图27几个数字,画面上可以看出是半个肝的结构和放大了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皱眉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袋子,打开,取出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闭上眼睛,在脑子中过刚才想到的一些图景,左手持钳右手持刀地模拟操作;他忽然又从袋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钳,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将两把止血钳同时灵活地操作甚至在指间耍着。
挂表指到12点整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抓了车钥匙,从抽屉里摸了包烟,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水房时候,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听声音竟是刘志光和才做过手术的那个小肠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体,身体先恢复了再说。不能老不睡觉。”刘志光一如既往的有些结巴。
“我睡不着。”男孩的声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后比赛比不好,耽误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题。这个比赛如果得奖,是可以保送大学呢。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参加这个比赛。”
“参加。”刘志光很笃定地说,“不一定,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练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就是心里很乱。我怕上不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大学,还跟别人混在一起。妈妈天天又哭又骂。我也不知道,我想让妈放心,想得奖。可是,我还是跟人打架了。还住院,开刀,妈说我比姐还操心。说我以后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后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度要死了,倒是干净。”
“你妈是急火攻心。”刘志光道,“不能当真。你怎么,怎么会上不了大学?你以前不是成绩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这么笨,什么都不如别人,努力,还是考上。你别乱想,想那么多。努力考。这次得不上竞赛奖,就下次,再得不上,还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谁会考三次?会疯了。”
“我,我考了三次才,考上这里。这里很难考,”刘志光继续说,“我很想上这里。因为一个很好的人,他给我做手术治好我,他说让我当他的学生。我挺笨,但是就拼命学,终于考上,但是他不在了。我当不了他的学生了,而且,我,我很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刘志光的声音颤了颤,半晌才继续道,“不过我想,我还是加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努力不会错的。”
男孩愣怔地对着刘志光,后者一脸的坚定。男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明在门口咳嗽一声,俩个人同时从水房探出头;刘志光有些不安地叫了声周老师,习惯性地抓着白大衣低头,等着他批评自己这么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却只招了招手,“你们俩跟我来。”
周明领着他们一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示意他们坐下。
男孩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刘志光则更忐忑。
周明瞧着男孩问,“为什么不睡觉?担心什么?”
“我,”他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多。”
周明突然脱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来后腰上的一个伤疤。
“20年前,比你还小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文革刚结束,社会上还乱得要命,大家还从比我们大了十几岁那些革命小将身上学了些武斗的风格。那会儿打架是真玩刀子的。”
男孩惊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摇头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
“没父亲的男孩子,特别想顶天立地,特想当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人,特别敏感,对别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侮辱来,也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亲去世时候我比你小。”周明抬头望着天花板,许多久远之前的往事,于遥远处,迤逦地从眼前划过,如大雨天透过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轮廓都在,却看不太清楚细节。三岁,父亲当年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给下放到了山西,母亲因为海外关系被认为里通外国发到了新疆,父亲的境遇还稍稍好过母亲,山西也还有远房亲戚,于是他跟着父亲;八岁,煤窑发生事故,父亲正在其中,再也没出来。表叔叔把他从山西送到了新疆母亲那,到了那儿的时候,母亲却已经是因为长期的超负荷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肾衰竭,母亲央求叔叔把他带走,不要再亲眼经历另一个亲人的离开;叔叔把他带回山西,9岁,北京的奶奶被从牛棚放出来了,给医院扫厕所,他回到北京,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周明瞧了瞧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混乱,大家都很浮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更加是。我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很想顶天立地,可是,并不清楚,这个男子汉,该怎么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