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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完十遍《华严经》,天边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纸门外的石路。
经堂的尼姑们都卷起蒲席散去,徒留着堂上高高低低的灯烛,仍在不断闪烁着,托盘上烛泪纵横堆积,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不眠之夜。
经堂里已空无一人,玄静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走到香案前望着佛像前供奉的小像。
那是她,是十八岁的冯润,舞姿翩跹、笑容灿烂,停留在皇上心头的,就是这个婉丽活泼的人影吧,经历过这梦魇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画的那个冯润,而成了一个万念俱灰、在佛经中寻找寄托安慰的中年尼姑。
玄静伸出手,试图去抚摸那尊小像,她看见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几乎连片的恶疮瘢痂,让她那双曾经纤细白皙、柔美无比的手显得十分粗恶丑陋,这真是雕像中那双轻柔打开、拈花轻举的完美双荑么?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边,就仿佛是名贵的象牙玉刻前摆放的一坨发臭烂肉。
“听说生过杨梅大疮的女人,全身都会生疮溃烂,手啊腿啊都会烂,眼睛也会瞎掉,是真的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玄静浑身一颤,收回了手。
她没有跟着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认出了自己。
玄静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你跟着六宫从平城来洛阳的路上,本宫就认出你来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还是对你那么一往情深,特地罢朝进山,为你祈福消业,可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断肠,却不去和他相认?”冯清饱含嘲讽地质问着。
一到洛阳之后,冯清便派徐嬷嬷潜入瑶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
可常二夫人似乎从寺里消失了,全无踪迹,若不是徐嬷嬷一口咬定她没有眼花,冯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证了。
仅依着徐嬷嬷的一面之词,冯清并不能确认瑶光寺挂单的凉州尼姑玄静就是当年的左昭仪冯润,几次打探之下,得来的讯息也无法佐证玄静的身份来历,但是昨夜,她在暗处品忖着玄静凝视皇上的目光,终于能断定玄静的真实身份就是冯润。
除了冯妙莲,还有什么女人在望着皇上的时候,能那样痴迷缠绵,又那样恨之入骨?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冯润了。”玄静平静地回答道。
她扭过脸,半张脸上都是褐黄色斑点,鼻子中隔旁的溃烂处虽已愈合,还是有些扭曲怪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丑陋奇怪的中年女子。
“你是怕皇上认不出你来,还是怕皇上认出你来,却失望不再喜欢你?”冯清站在空荡荡的经堂中,怜悯而傲慢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冯润比她大五岁,虽是庶生女儿,但太师冯熙却对她颇为疼惜,因此冯润从小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份与冯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开朗可爱,府中上下对冯润都十分喜欢宠爱,元宏更是自幼便倾心相许,让冯润从不认为自己身为庶生女就会低人一等。
瘦小稚弱的冯清,仿佛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里,虽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却被冯润的光芒四射照耀得无处遁形,不止冯清,冯家的其他姐妹们也都发自内心地妒恨着这位大姐,而冯润却全然不觉。
二十二岁之前,冯润的人生太光彩夺目了,所以从未体会过嫉妒之情,她真的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
“都不是。”冯润蹲下身子,慢慢卷着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
冯清走上前去,用穿着绣鞋的脚踩住她的席子,厉声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尸骨无存,所以八年来皇上才会苦苦思念着你,夜里睡不着想着你,在本宫册封皇后的前一天还去凭吊你!”
“小妹,你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还有不平,还有余恨?”冯润站直了身体,逼近了冯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