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半小时后出发。”我说。
十一点之前,我们来到了小城边。夏天,斯托特福德狭窄的小街上又多了些成群结队的游客,他们如一群群衔着泥土块、长着俗艳羽毛的燕子,胳膊下方夹着旅行指南,手拿冰淇淋,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咖啡馆与售卖当季产品的商店里。他们每年穿着大同小异的带风帽的厚夹克,戴着大同小异的太阳帽,数十年如一日。他们无非买上一些印着城堡图案的杯垫和日历,回到家便将它们迅速扔进抽屉,或许再也不会多看一眼。
今年,城堡已经有整整五百年历史了,小城里贴满了诸如举办莫里斯舞会、烤猪肉或宴会之类的活动海报。我跟随一列长长的“国民托管组织[1]”的车队,慢慢驶过城堡,来到他家门前。不必面对那栋威尔与我曾共度很多时光的配楼,让我心生感激。我们坐在车里,听着引擎慢慢熄灭。我注意到,莉莉几乎把所有的指甲都啃秃了。
“你没事吧?”
她耸耸肩。
“那我们进去吧?”
她盯着自己的双脚。“万一他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会不喜欢?”
“别人都不喜欢我。”
“肯定不是这样。”
“学校里没人喜欢我。爸妈也巴不得甩掉我,”她疯狂地啃着还不算光秃的大拇指指甲,“什么样的妈妈才会允许女儿住在发霉的旧公寓里啊,还跟她并不了解的人?”
我做了个深呼吸。“特雷纳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如果我觉得这事儿不好,就不会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要是他不喜欢我,我们就走,好吗?要快点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从他看我的眼神,就能知道。”
“走的话,我们会跑快些。”
她挤出一个笑容。
“好的,”我说,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和她一样紧张,“我们进去吧。”
我站在门阶上,看着莉莉,免得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门慢慢打开了,他就站在那儿,身上穿的还是两年前那件浅蓝色衬衫,只是剪短了头发,大概因为悲伤催人老,他试图用新发型做徒劳的抵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忘记了。接着他看了看莉莉,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莉莉?”
她点了点头。
他仔细凝视着她,然后嘴唇紧闭,眼中慢慢溢满了泪水。接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把她揽进怀中。“哦,亲爱的。哦,天哪。哦,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哦,我的天哪。”
他的一头灰发和莉莉的轻轻靠着。我怀疑她会不会挣脱开来:莉莉不是那种喜欢身体接触的人。但我见她伸出双手,也环住他的腰,抓住他的衣角。她指节发白,闭上双眼,就这样让对方抱着自己。他们仿佛拥抱了一生一世,这个老人和他的孙女,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在门前。
终于,他稍微松开了手,脸上老泪纵横。“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
她瞥了我一眼,表情又尴尬又高兴。
“是啊,是啊,我看得出来。看看你啊!”他转脸看着我,“她长得很像他,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也在盯着他,仿佛在找寻父亲的痕迹。她低下头,发现两人的手仍然握在一起。
此时此刻,我意识到自己也哭了:特雷纳先生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解脱,原以为会永远失去的快乐竟找回了一部分,祖孙俩终于认出彼此时意外而纯粹的幸福……这些都让我唏嘘不已。当她对他甜蜜地微微一笑,我的紧张,我对莉莉·霍顿-米勒的任何疑窦,都随这微微一笑而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