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得赶紧说了一连串“不”字,又解释道:“这是一件好衣服呢!”
我笑了,加孜玉曼也笑了,最后卡西自己也笑了起来。言下之意:若不是好衣服的话,还可以考虑。
三个姑娘里衣服最漂亮的自然是苏乎拉了。一到拖依之前,另外两个姑娘都往她家跑,把她的漂亮衣服统统借光。对于年轻人来说,拖依上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夜里的舞会。哎,漂漂亮亮地去跳舞,怎么能说是为了出风头呢?漂漂亮亮出现在很多人面前,哪怕出不了风头也是极快乐的事啊。
每次拖依之前,卡西头三天就开始焦虑不安了,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试了一轮又一轮,再跑到加孜玉曼家把她的衣服统统试过一遍,再去苏乎拉家试一圈……还是很难抉择。眼看即将出发了(那次是南面的一场为分家而举行的拖依),在最后时刻她才惊惶失措地穿着我的T恤和外套出发了……这算什么事啊。她自己跟财主似的,新衣服一大堆,我总共就那么一两件,还好意思借。再说,为了配合放羊,我都是以耐脏、易洗为原则挑选随身衣物的。一件件灰头土脑的,也不知她看上了它们哪一点儿。也不知是没自信呢,还是没头脑。
后来发现,不只是卡西,另外两个姑娘也有这毛病。平时穿着打扮都很顺眼很自在,一遇到舞会,就开始对自己方方面面百般挑剔、无限烦恼。三人便聚到一起,互相出主意。
加孜玉曼的衣服不多,虽然没一件时髦的,但也没有一件不够体面,全都干净、合身,少有破损。
苏乎拉的衣服虽然也只是极为有限的两三套,但都非常漂亮,款式新颖。最让人吃惊的是,她还有一条短短的蕾丝花边的小裙子。我们这里的哈萨克族姑娘少有穿裙子的,成婚后才穿。卡西虽然当着她的面赞叹不已,但一出了门就非常不满地议论,说苏乎拉那样不好,不规矩,根本不是个哈萨克。
三人里面,就数卡西的衣服最多了,红红绿绿的,从装衣服的编织袋里一倒出来,就引起另外两个女孩的惊呼。
然而再仔细一看,会发现这些衣服几乎全都挂了彩,这里挂一个大洞,那里染一块洗不净的油渍……
总之,在六月初邻牧场那次盛大的结婚拖依举行的前几天,可把三个姑娘忙坏了,不停奔走、取舍、挣扎。经过层层选拔,逐轮淘汰,好不容易才敲定了最后方案:卡西穿苏乎拉的,苏乎拉穿加孜玉曼的,加孜玉曼穿卡西的。
我觉得这实在是滑稽极了。但三个姑娘对各自的最后造型都极满意,忍不住穿戴妥当提前热身了一把。家里唯一的一盘黑走马舞曲磁带坏了,三个姑娘就自己哼着曲子跳起舞来,我也加入了。后来嫌房间太小了不过瘾,大家又跑到外面草地上跳。妈妈说我们是一群金斗(傻瓜),但我们才不管呢。此时山野寂静无人,大风像大海一样沉重缓慢地经过森林。
在冬库尔,从五月底到六月初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几乎每天都会经历一个晴朗灿烂的上午和一个烟雨迷蒙的下午。总是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雨下到最大并闪起雷电的时候,苏乎拉来了。她低头走进我们家毡房,羽绒衣湿透了,浑身亮晶晶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水灵灵,嘴唇鲜红。“苏乎拉”的意思是曙光,她的美真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清晰有力地浮显东方的动人曙光。
她坐了一会儿,喝过茶后,邀请我和卡西去她家玩。于是我们三人立刻冒雨出发。她家在上游两股溪水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上,地势较为低缓平坦,与加孜玉曼家隔着山谷遥遥相望。
去她家所做的事情当然也只能是喝茶啰。喝完茶聊了一会儿就告辞,苏乎拉出门送我们,一不留神又送到了我家。于是我们铺开餐布继续喝……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的,也没人嫌雨大。
每当我出门散步的时候,卡西一定会托我顺路捎话给加孜玉曼或苏乎拉:“说卡西有事找她,让她来家里玩啊!”
可她能有什么事呢?家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呢?无非喝茶而已。再说,说这话时的卡西正忙得不亦乐乎,脸都顾不上冲我扭过来。哪有时间玩!
比起苏乎拉,加孜玉曼很少出门。每次看到她,不是正在山脚下的流水边支起大锅烧水(水是雪水,极冷,不能直接洗)洗衣服,就是正扛着柴火从森林里出来,整天不停劳动。
我把话捎到后,正在搓干酪素的加孜玉曼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我飞快地赶来了。果然,卡西没啥事情,只是问她知不知道几天后邻牧场那场婚礼的情况。加孜玉曼说不知道。然后卡西就请她帮自己搓干酪素。
有时候我去苏乎拉家捎话时,低头进门,一抬头却看到房间里坐满了客人,顿时有些尴尬,连忙退到门外,叫了一声“苏乎拉”。话刚落音,她就飞快地跑了出来,头发有些乱,一侧脸颊红红皱皱的,可能刚才正窝在角落里睡觉。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苏乎拉也为自己突兀的行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了家,两个姑娘打过招呼,又互相询问几天后的婚礼情况,但两人掌握的信息仍然一样。然后苏乎拉顺手从墙架子上取下斯马胡力的厚外套,往身上一披,往花毡上一倒,继续睡觉。
我送给卡西的蓝色水钻的耳环被她弄丢了一只。我想了想,将剩下那只去掉耳钉,从妈妈的棉布头巾里抽出三根红色棉线搓成结实的一股,再把那粒闪闪发光的小水钻当成坠子,穿起来做成了一条简单有趣的项链。谁知被苏乎拉一眼看中了,和卡西争了一会儿,硬给要去了。作为补偿,卡西决定和她交换一件衣服。她早就看上苏乎拉常穿的一件黄色长袖旧T恤,可是用哪件换呢?哪件都舍不得。这个笨姑娘想了又想,最后竟拿出我刚从城里给她买回的那件带闪光图案的红色T恤。一次还没穿过呢!苏乎拉一看,喜欢坏了,简直比吊坠还喜欢,简直又是一场意外惊喜啊!便一口答应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扎克拜妈妈也在一旁叹息不止,但也没有劝阻。虽然卡西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但已经有支配个人财产和部分家庭财产的权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