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条山谷里一共四条狗,彼此间很熟,平时见了面还会打招呼。如果有外人进入驻地,一只狗吠叫起来,远近的狗会跟着一起叫,助威造势。如果来人特别招狗烦,四只狗则会一起赶到,围着他咬,咬得他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怎么逃掉的。
班班只有在共同对付外敌时,才重视小狗怀特班的微薄之力,与它站在同一战线。而平时俨然以老功臣自居,对怀特班百般欺凌。
其实老功臣班班也只在新狗怀特班出现之后才稍稍对比出一点点优势。平时它的日子也不好过,隔三岔五的,顶多能得到一点点刚盖住碗底的奶茶渣子和刷锅水。
班班是一只地道的牧羊犬,看上去肥头大耳,腰粗体宽,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有十几岁了,骨头都有些嚼不动了。
最初班班并不是我家的狗,是可可媳妇娘家的狗。她娘家迁去哈萨克斯坦,狗就扔了,被扎克拜妈妈一家收容。因为是条老狗,它非常熟悉游牧生活。在搬迁路上,无论多么辛苦也不掉队,不乱跑。途中一看到有山羊不守纪律,离开牧道啃草,便立刻冲上去把它们赶回队伍中。在驻地上,要是有别人家的牛羊出现在我们毡房附近,卡西或妈妈猛喝一声,班班就立刻跳起来将之赶跑。就算没人喊,一看到别人家的牲畜靠近我家河边草地上的盐槽,它也会立刻冲下山坡把它们赶开,自己家的牛羊却都认得,绝对不会弄错。
当然,有时候也会负责得近乎无聊。客人的马系在门口草地上,好端端地站着,又没惹它,它也不干,冲人家大喊大叫,不停做出要扑上去咬的架势。这一招会吓住大部分的马,但总有一些见过世面的老马嗤之以鼻,旁若无狗。
在新狗怀特班来之前,我偶尔也会偷拿一点点馕块喂班班。于是这家伙便整天盯牢我了,走哪儿都紧跟不放,还老是舔我的手,一看就知道这只手经常给它喂吃的……这个笨蛋!每到那时,害我总得装出一副奇怪的样子:“它为什么老跟我,不跟你们呢?”
大家心知肚明,面无表情:“谁知道。”
在春牧场上,当我刚刚进入这个家庭时,班班还是一只病狗,整天在门口空地上晒太阳,不停摇头晃耳。卡西说它的耳朵里有水。果然,仔细一听,它一晃脑袋就有水声咣当响,好像满脑袋都装满了水!我翻开它的耳朵一看,湿湿的,流着脓水!看来狗的耳朵被剪短了未必是好事,容易进水、感染。
当我仔细翻看它受伤的耳朵时,卡西远远看到了,连忙喝止,还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以示恶心,并用汉语说:“狗的不好!”
我连忙问怎么不好了?她想了又想,无法表达,反正连连说不好。
想起以前听过一种说法,哈萨克人因狗吃粪便,且不分父母兄妹地胡乱交配,便视其为肮脏淫乱的象征。亲近狗的人,也会被当作拥有同样品行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当卡西那个医生姐夫来做客时,我请他帮忙看一看班班的耳朵。他说他只治牛羊,不治狗。
我说:“都一样嘛!”
他说:“不一样。”
我又问:“那它会不会死?你听,那么多水!”
他笑着说:“不会。它是狗嘛。”
看在他是兽医的分上,我姑且信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班班倒着拎起来,甩啊甩啊,帮它把水全甩出来。
上次进城遇到我的妈妈,说起这事。她建议我用盐水帮狗浇洗患处,消毒。我回去告诉了斯马胡力,当时这家伙正在喝黑茶,闻言,端着喝到一半的剩茶浇到狗脑袋上,还嬉皮笑脸地对我说:“这也是有盐的水嘛……”
作为狗,活着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每天结束茶饮后,如果还能剩下一点点奶茶渣子或刷锅水,我就倒进门前草地上的一只破铁锨里,连个狗盆都没有。而那点儿残汤剩水又有什么好喝的呢?班班喝的时候,怀特班远远蹲着等待,等班班舔完后才绕着弯子踱过去,反复舔着空铁锨。舔了很久很久还在舔,到了第二天还过去舔。
又想起恰马罕家的小胖狗,不但给小心拴了起来,还跟供菩萨似的在它面前放了一大碗食物,由着它吃。可它还是一副死不乐意的样子,趴在那儿谁也不搭理,对那碗吃的东西瞧也不瞧一眼……原来狗与狗也是不一样的。
我呢,像是上辈子欠了它们的一样,整天纠结于这些事,不得安宁。一点儿也见不得它们祈求的眼睛,却只能反复地述说它们受过的苦,再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