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遥遥未到。茶水刚结束,母子俩推开碗向后一倒,睡了。
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睡在狭小的依特罕里,我露天铺了块毡子,直接睡在阳光下。这会儿的阳光棒极了!哎,恶劣的天气之后总会来一场极好的天气,就像打一棒子再给个红枣似的。之前巨大的痛苦,漫长的黑暗与寒冷,这会儿似乎也全都轻易被抵消……若是每天都有如此晴朗温暖的下午,就算每天搬家我也不怕。
倒在天空下睡了又睡。无论醒来多少次,太阳永远挂在天上,永远同样的角度,永远不会落下似的。苦苦忍耐着的跋涉延伸在上半天,睡眠延伸在下半天,这一天漫长得简直无边无际……迷迷糊糊中想起之前路过的小河边的积雪皑皑,想起雨气漫天的世界,阴沉沉的天空——那时仿佛天空从来都是如此。而此刻明亮温暖的天空也仿佛从来如此,从不曾变过。
我要赞美阳光!我能证明,阳光的最小单位的确是颗粒状的,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粒一粒持续进入身体,无孔不入,然后累积起来,坚实地顶在身体中。尤其是头发,头发很烫,头发的黑是最大的光的容器,在每一根头发深处最微小的空间里,每一粒光子都是一枚完整的太阳。另外我黑色的棉靴也热乎乎的,十根脚趾头统统舒展开来,之前它们紧紧抠作一团。为此,真恨自己的脸为什么是浅色的,装不下更多的光子。很快,脸被晒得发疼。
不只是我,整面大地都敞开了。世界上充满了门,光子排着队有序进入。整座山坡因鼓胀着阳光而蠢蠢欲动,青草加快速度生长。全世界唯一的阴冷只在我的身下,我挡住了阳光,我是最无情的遮蔽物。睡在这块阴冷之上,像悬身在黑暗的深渊上空,梦境中都不能忽略这深渊的存在。似乎全世界的寒气在阳光的进攻下无处躲藏,全跑来躲到我的身后。越睡,背部越冷,便迷迷糊糊地翻个身,背部立刻触到新鲜的热气。身侧的花毡热烘烘、喜洋洋的。当然,再过一会儿,还得再翻个身,因为我是最有力的遮蔽物。
这一觉简直跟睡了好几天似的,舒畅极了,实际上却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直到一大块云挡住了太阳,阴影罩住整个山坡,才打着冷战冻醒。斯马胡力还在睡,扎克拜妈妈早就起来了。她把大锡锅收拾出来置放在铁皮炉上,熬煮一路上一直装在查巴袋里的变质牛奶。煮开后,她把分离出颗粒物的奶汁一勺一勺浇在一块芨芨草帘上,沥去水分,箅出一小摊柔软的乳浆,再像卷寿司一样用草帘紧紧裹住这乳浆,压在两块石头中间。等明天上路时,便把这支草帘卷系在骆驼背上,一路让风吹。到达新的驻地时,差不多就吹干了吧。
三点过后,孩子们和羊群才出现在遥远的视野中,等走到附近山头已经过了四点。男人们赶上前接羊,孩子们驾马小跑,回到各家的驻地。我赶紧准备茶水。看来这一路上并不好玩,亨巴特一声不吭地喝茶,神色疲惫。卡西更是烦躁不堪,不时和妈妈顶嘴。喝完茶,两人没顾上休息,又迎着羊群遥遥走去。
安顿好羊群后,天色已经很暗了。此处地势很高,七点多太阳才落山,十一点天色才渐渐黑透。晚餐是小半锅焖了肉块的米饭,端上餐布时,大家才轻松起来。在渐渐清晰的星空下,我们靠着火炉,围着餐布,边吃边说笑,谈论一路上的见闻。当妈妈说起李娟在马背上睡觉的事,大家笑了很久,都叮嘱我下次再不可那样,很危险的。
这一天睡得早了一些,但仍旧凌晨一点起来。一起来就满是绝望感,这么黑,这么冷,又回到解放前了……什么时候天亮啊,什么时候有阳光啊……
我入睡前搭在空铁皮桶上的裤子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桶上。轻轻扯吧,根本扯不动。使劲扯,又怕撕坏。而外套不知何时从依特罕上掉落,也给硬邦邦地冻在了地上,一扯就揭起一片草。这么冷的天,没想到露水还这么大,连鞋子里都是湿的。尽管如此,还是得穿。
穿上这样的外套、裤子和鞋子后,被窝滋养出的暖意立刻被寒冷的衣物吸吮得一干二净。等喝完暖瓶里温吞吞的茶水,再解个手,很快又冻得上下牙打起架来。只好转过身,老办法——爬山!
这回先往山下跑,跑到林子边再转身往上爬。没两圈就大喘气,喘得嗓子都有些破了。
凌晨两点多,骆驼们打包完毕,斯马胡力用缰绳抽打它们的屁股,喝令它们站起身来。加孜玉曼家那边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这时,我的马偏偏跑丢了!为此,卡西和斯马胡力驾马消失进黑夜深处,很久以后还不见回来。加孜玉曼家的驼队等了好一会儿,先启程了。妈妈也等了一会儿,叹口气,吩咐我在原地等待,也上了马一个人牵着驼队离开了。空荡荡的坡顶只剩下我,以及扔在草地上的我的马鞍。忍不住假想:这会儿大家都走了,找马的兄妹俩也绕着圈子赶上了驼队,从此只剩我一个人和一个马鞍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惴惴不安。渐渐空气亮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四面情形了。草地露重霜寒,凄凉极了。这会儿冷得连爬山都没有用了……突然想起加孜玉曼家半夜生起过一个火堆,虽然已熄灭了很久,说不定还能重新吹燃,便向那边走去。找到灰烬后扒开柴灰,果然还有星点余烬,便折了根柴枝扔进去,不停吹啊吹啊,吹了半天,只见浓烟滚滚,就是烧不起来,倒弄得满脸黑灰,呛得直流眼泪。擦擦眼泪,突然看到火堆边有一块被熏得乌黑的石头。摸一摸还有点儿热气,大喜!顾不了太多,一屁股坐了上去。
天色越来越亮,快四点时,卡西才牵着我的马出现在山坡上。然后我俩快马加鞭向驼队追去。后来她嫌我跑得慢,扯过我的缰绳,拉着我的马狂奔,好几次差点儿把我颠下去……她以为我跟她一样勇猛吗?但我什么也没说,脚掌踩死了镫子,咬牙稳住。这次大大地耽误了大家的行程。虽然马走丢了又不是我的错,但还是有些理亏,像是一个不吉利的人……
快五点时才追上队伍,总算松了口气。这时我们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华地界!眼下这条山谷里有好多毡房和四方的军用帐篷,还有几座木屋。几乎每一座房子旁边都立着高高的无线电话天线。这里的石头路又宽又平,有的商店或小馆子门前还停有汽车,其中一辆破烂不堪的“老东风”蓝卡车,车门上还喷着“中国移动”的标识。此地还有一个水泥砌的羊浴池。秋天下山时,羊群会在这里洗药浴,杀寄生虫。走着走着,居然还看到一个厕所!还是木结构的,上面还标着汉字!而且还分男女……天啦,觉得似乎很多年都没见过厕所了……想必这个地方常有领导下基层调研。
在一处岔路口的商店前,我们喝停驼队,下了马用力拍门,好半天才把睡眼惺忪的老板喊出来。以前我家在山里开杂货铺时,最恨的就是这种一大早就把人从被窝里掏出来的顾客。可到了这会儿,又恨老板开门太慢。
进了店,老板先生炉子,再和我们做生意。说是做生意,看了半天也没买什么东西,嫌贵。倒是老板出于礼貌给女人们抓了把杏干。大家围着炉子烤了一会儿火就继续上路。
今天的路是沿着帕尔恰特山谷,去往沙依横布拉克牧场。昨天的托马得牧场是一条漫长、光明的绿色走廊,今天的帕尔恰特山谷则狭窄、阴寒而美艳。整条山谷怪石嶙峋,遍布着白桦林,树干洁白,枝条淡红。一条过分清澈的河水一直伴在路边,河两岸冰雪皑皑。
整整一上午都走在河谷最深处,非常冷。而上方天空晴朗明净,眼看阳光浓烈地打在高高的山巅上,就是下不到谷底,真让人着急。同行的婴儿不停地哭,摇篮上蒙着的毯子结满白色冰霜。
再长的山谷也总有尽头。快十一点时,道路越来越窄,我们开始走上坡路。同头一天的情景一样,一翻上达坂,突然进入了高处的阳光之中!斯马胡力忍不住唱起歌来。沉默了一路的扎克拜妈妈也突然轻松了,兴致陡涨,不时为我指出路过的一些石头,说哪个像牛,哪个又像羊。
接下去又走了两圈巨大的盘山路,到达冬鼓尔今牧场。渐渐地,景色越来越熟悉,快到沙依横布拉克牧场了!这时,孩子们和羊群在前方路口出现了。此处地势坦阔,是一面恢宏壮观的大斜坡。低处的牧草非常深厚,分布着一坨一坨蒲团似的草疙瘩。快到山谷口时,路边出现了许多木结构的坟墓。此处正是自己十年前每天散步时无数遍经过的地方啊!
墓地总是意味着悠久富饶的栖居地。越往下走,毡房越多。山谷两侧纵裂着条条小沟谷,每条沟里都扎有毡房。
中午,在开阔的山谷口,队伍暂停,男人们开始分羊,五家人就此告别。接下来的整个七月和八月,我们的牧场远远相隔,再也不能串门了。
我们往下的路程还有一天,苏乎拉他们还有两天。和更多行程为一个多礼拜的牧人相比,我们的迁徙路程其实非常短。
今天我们的驻扎地是沙依横布拉克商业区南边的一片草地。卡西去附近放羊,我们三人卸骆驼、搭依特罕。这块驻地是一处大斜坡,紧靠着石头路。水源就是山谷最底端的河流,河水有些混浊,水流又宽又缓。河边草地中的小路非常清晰,看来使用频繁。我打水时,突然听到野鸭叫声。扭头一看,两只野鸭领着一串小野鸭从岸边一扭一扭走了过来,然后沿着岸边平缓处一一下水,嬉戏游耍,跟寻常的家鸭似的。不由担忧,附近住着这么多人家……但是,岸边小路上来往的骑马人统统目不斜视,没人想到去打来吃。
河对岸毡房真多,一个比一个白。河这边也扎着一顶毡房,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门口自个儿洗头发。别看人家小,很会拧毛巾的。反复地拧啊拧啊,再用这毛巾细细地擦掉头发上的泡沫。再拧半天,再接着擦。再拧啊拧啊,这回该抹小脸了。抹完脸还要抹脖子抹胳膊,有条不紊。最后再拧一遍毛巾,并细心叠作三折,搭在旁边的木头栏杆上,这才端起面前那盆泡沫水泼掉——足足半盆水呢!小家伙真有劲儿。可她为什么只洗不清呢?我觉得非常稀奇,忍不住放下水桶看了好久。没一会儿,毡房里又走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头发卷卷的,也是湿的,看来也刚洗过。接着又走出一个十三四岁苗条少女,长长的头发也刚洗过。这三个头发亮晶晶的姑娘一声不吭站在阳光中。
提水沿路返回。脚下的路只不过是第二遍踏上,就如同已经走过无数遍似的熟悉。今天是行程的第二天。才走到第二天,就觉得已如此这般走过了很长岁月……这就已经完全习惯了吗?
总之,在第三天我们来到了深山夏牧场吾塞——羊群北上的最后一站。第三天和前两天没什么不同,早起,长时间的忙碌和受苦,之后再次被晴朗的天气所安慰,最后是明亮的抵达。我们点滴耗尽缠绵的山路,缓缓抵达视野尽头一块洁白的巨大石壁。绕过它,向上,持续向上,走进最后一段陡峭的林中山路。一路的地面上全是树根,没有泥土。等穿过这片林子,眼前露出一大片空旷的倾斜的草地。我一眼看到高处尽头的小木屋,突然想象到自己未来某一天站在木屋前,慢悠悠地洗头发、晒太阳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