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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第1页)

在阿佤克斯的高街上,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用木头和瓦楞铁皮搭成的房子中间,哈奴曼大宅异军突起,就像一座白色堡垒。宅子的水泥墙壁名副其实的厚重,当底层图尔斯商店的那些窄门关上时,整座宅子显得庞大、坚不可摧并且冷漠乏味。两侧的墙壁没有窗户,而最上面两层楼的窗户也只不过是正面墙上的狭长的裂口。在平坦的屋顶的围栏上,有一个慈眉善目的猴神哈奴曼的水泥雕像。从地面往上看,他被洗刷得发白的相貌几乎难以分辨,而就算能看到什么,也有些邪恶的意味,因为雕像凸出的部分已经落满灰尘,仰脸从下往上看时就是那样的效果。

图尔斯家族在印度人当中以虔诚、保守及拥有土地而有些名气。其他不知道图尔斯家族的社群,也都听说过这个家族的奠基人,梵学家图尔斯。他属于第一批丧生于车祸中的人,还成了虽然有不敬内容但极为流行的歌曲的主人公。因此,对于很多局外人来说,他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但在印度人中间梵学家图尔斯还有别的传言,有些带着浪漫色彩,有些则很恶俗。他在特立尼达创下的家业并不是靠做劳工挣来的,他当初以劳工的身份移民的缘由也一直是个谜。有的人曾经是犯罪团伙的成员,移民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有的人是因为家族参加叛变,移民是为了躲避清洗。但是梵学家图尔斯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的家族在印度仍然很繁盛——一直有信件定时邮递过来——大家又了解到他的身份比绝大多数到特立尼达的印度人都高,这些人,比如拉各胡,比如阿扎德,几乎都和原来的家族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能去哪个省份寻找他们的家族。而梵学家图尔斯在家乡享有的敬重在特立尼达得到了延续,而他也成为家族的绝对象征。有关这个家族的事情鲜有人知;外人只有在举行特定的宗教庆典时才有机会被请到哈奴曼大宅来。

毕司沃斯先生来到哈奴曼大宅给图尔斯商店画广告牌。在此之前图尔斯太太的妹夫赛斯,一个高大的蓄着胡须的气势逼人的男人,面试了毕司沃斯先生,面试很冗长。赛斯压低了毕司沃斯先生提出的价钱,声称毕司沃斯先生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印度人;他又继续压低了一点价钱,说毕司沃斯先生应该为自己是印度教徒而感到幸运,他再次压低了价钱,表明他们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广告牌,只不过因为毕司沃斯先生是一个婆罗门,才会委托他做这份工作。

图尔斯商店令人失望。虽然从正面看似乎很大,但这只是掩盖了房间的梯形设计,里面也不深。因为没有窗户,只有前面的两扇门和后面的一扇门能够透光,后门打开后是一个隐蔽的庭院。厚度不均的墙壁凹凸不平且弯弯扭扭,商店里到处都是难看的空荡荡的布满蛛网的夹角。同样粗劣的还有厚实而丑陋的柱子,柱子的数目令毕司沃斯先生郁闷,因为他承担下的工作除了画广告牌,还包括在所有的柱子上都画满广告。

他从在后墙的上部画一幅巨大的广告开始。他在上面画了一杯没什么含义的潘趣酒,显得喜气洋洋而且俏皮,和这个朴素的商店格格不入,这里的货物不是陈列展示,仅仅杂乱地堆积在一起,店员们个个无精打采、神色郁闷。

他后来惊讶地得知这些店员们都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因此他的目光不能像往常那样在那些未嫁的姑娘身上溜来溜去。所以,他尽量小心翼翼地在他工作的时候打量她们,然而认定其中最招人喜欢的是一个其他人唤作莎玛的大约十六岁的姑娘。她大约中等个头,苗条而结实,五官精致,虽然他不喜欢她的声音,但是她的微笑却让他着迷。他是如此神魂颠倒,以至于几天之后他想要做一件低级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事情——和她说话。但她的姐妹们和姐夫们的在场令他望而却步,加上还有赛斯的突然造访,虽然赛斯打扮得更像一个种植园的监工头而不是一个商店经理,外表却充满恫吓。毕司沃斯先生仍然以与日俱增的直白目光盯着她。当她发现的时候,他就掉转目光,忙着摆弄刷子,嘴唇做出一副似乎在轻轻吹口哨的样子。实际上他并不会吹口哨;他唯一能做到的是从他门牙的宽缝中把空气无声地挤压出来。

当有几次她回应他的注视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交流。于是等到他在波各迪斯见到艾力克时——艾力克又回到阿扎德的车库里做事了,他当机械工并给公车刷广告——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在阿佤克斯弄到了一个姑娘。”

艾力克表示祝贺。“就像我说的,这些事情往往在你最不在意的时候发生。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几天之后布罕戴德的大儿子说:“穆罕,我听说你终于搞到了一个姑娘,伙计。”他神气活现的;他和一个异族女人私通并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已经无人不知;他因为这个孩子而且还是私生子而得意扬扬。

关于阿佤克斯姑娘的事情不胫而走,毕司沃斯先生在波各迪斯颇为风光了一阵,直到布罕戴德的小儿子,一个凸下巴的、傲慢的男孩说:“你知道,我觉得你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

当毕司沃斯先生第二天到哈奴曼大宅的时候,他的口袋里装了一张他想要给莎玛的字条。她整个早晨都很忙碌,但是就在中午之前,当商店因为午餐时间关门的时候,有一阵短暂的休息,她的柜台前没有人。他从梯子上下来,装模作样地吹着口哨。他做着毫不必要的工作,在那里反复地堆放他的颜料罐。然后他全神贯注,皱着眉头,在商店里走来走去,寻找着并不在那里的罐子。他经过莎玛的柜台,没有看她一眼,把纸条放到一匹布下面。字条皱巴巴的,有点脏,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她看见了。她看了看别处,微笑起来。那不是一个默契的或者开心的微笑;那是一个告诉毕司沃斯先生他在自讨没趣的微笑。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并寻思是不是应该拿回纸条并且立刻抛弃莎玛。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一个肥硕的黑人妇女来到莎玛的柜台前要求买一双肉色的长筒袜,这在特立尼达的乡村相当流行。

莎玛依然微笑着,取下一个盒子,并拿出一双黑色的棉制长筒袜。“噢!”那女人的惊叹声响彻了整个商店。“你戏弄我?真是放肆,自以为是!”她开始咒骂。“戏弄我!”她把柜台上的盒子和布匹拉出来扔到地上,每有东西散落在地板上时,她就叫喊着:“戏弄我!”图尔斯家的一个女婿跑过来想要安抚她,被她一巴掌挡开。“老夫人在哪里?”她叫嚷着,尖叫着:“妈呀!妈呀!”似乎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莎玛已经不再微笑了。恐惧确凿地写在她的脸上。毕司沃斯先生一点都没想去安慰她。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这只使得他更为那张字条感到羞耻。那匹遮掩字条的布被扔到了地板上,纸条露了出来,落在被用螺丝固定住的黄铜码尺的那边。

他朝柜台走过去,却被那女人挥舞的肥硕的胳膊挡了回来。

随后商店里一片寂静。那女人的胳膊停在那里。图尔斯太太穿过门口,出现在柜台的右边。她和塔拉一样挂满珠宝;虽然没有塔拉的活泼劲,却更加庄严;她的两腮虽然没有发胖,却已经松弛了,好似缺少运动一样。

毕司沃斯先生走回到他的刷子和颜料罐那里。

“是的,夫人。我想见你。”那女人因为愤怒而气喘吁吁。“我想见你。我要你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孩子,夫人。我要你狠揍一顿你那个狂妄粗鲁的孩子。”

“好的。小姐。好的,”图尔斯太太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张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用一种缓慢但很标准的语调讲英语,这让毕司沃斯先生颇为吃惊,心里顿时充满了敬畏。然后她走到柜台后面,用手指摩挲着黄铜码尺。她的手指和她的脸一样,与其说是布满皱纹不如说是褶痕。她一面倾听着,一面不时地用面纱的一角压压蠕动的嘴唇。

毕司沃斯先生现在正忙于清理他的刷子,把它们擦干,打上肥皂让鬃毛柔软,他敢肯定图尔斯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倾听着,而她的目光已经附在了那张写着“我爱你,我想要和你说话”的字条上。

图尔斯太太用印地语辱骂了莎玛几句,那些话很下流,震惊了毕司沃斯先生。那女人看上去平静下来了。图尔斯太太保证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而且给那女人一双免费的肉色长筒袜。那女人又开始重新讲述她的故事。图尔斯太太认为事情已经了结,重复说她免费送一双长筒袜。女人不慌不忙地讲完。然后她慢慢地走出商店,犹自喋喋不休,夸张地扭动着肥大的屁股。

字条现在到了图尔斯太太手中。她把字条拿得远远的,停在刚刚高于柜台的地方读着,隔着面纱轻拍嘴唇。

“莎玛,这是一件毫无廉耻的事情。”

“我没有想过要做这件事,妈妈。”莎玛说,泪水夺眶而出,就像一个要被鞭打的女孩。

毕司沃斯先生的迷恋烟消云散。

图尔斯太太把面纱拉到下巴那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字条。

毕司沃斯先生从商店夺路而逃。他来到高街上宋夫人的大咖啡馆,点了沙丁鱼卷和一瓶汽水。沙丁鱼很干,洋葱的辛辣刺激着他,面包上的硬皮划破了他嘴唇里面的黏膜。他只好用他没有在字条上署名、因此可以否认字条是自己写的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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