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只能待两天。”埃里克的声音。他的语调冰冷又生硬。要不是达洛加知道,只有他才能建造出湖滨寓所这样的建筑,估计会以为他才是被迫留在这里的那一个。
“两天?”莉齐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不说两个小时,你这出尔反尔的讨厌鬼——”
达洛加立刻打起精神,心想,埃里克果然吹牛了,德·夏洛莱太太明明这么讨厌他。
不过,既然他喜欢德·夏洛莱太太,为什么要用这么冷淡的语气跟她说话呢?他难道不该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埃里克的声音更冷了,“这里又脏又潮湿,到处都是老鼠,从早到晚都不见阳光。我要是由着你待在这里,不出一年,你的骨头就会变得像被蛀空的木头一样干脆。”
莉齐的声音小了一些,底气不再那么足:“那你也不用这么凶。”
“我若是正常说话,你估计会骑在我的头上。”他的声音低了几个调子,“三天,这是我的底线。不能更久了。”
事情似乎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达洛加怎么听都觉得,这番对话,似乎是莉齐想要留在地下宫殿,埃里克却嫌弃自己的老巢又脏又潮湿,不准她留在这里,正在劝她少待几天?
莉齐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改变了策略:“你不是有一部写了十几年的曲子吗?我记得我刚来那会儿,一整面墙都是用红墨水写的乐谱。这么特别的曲子,拿到地上去写多不合适呀!就在这里写完吧,我陪你。”
达洛加知道那部乐曲——《胜利的唐璜》,埃里克生命的结晶。
他一直不明白埃里克为什么要创作这部乐曲——唐璜简直是他人生的反面,一面镜子映射出的滑稽映像。
他与唐璜一样游历欧洲,见多识广,并且头脑比唐璜更聪明敏捷,更受君王的器重。
但是,唐璜不需要智慧也能得到君王的赏识——他有一张英俊多情的脸庞,捕获女人,就像捕获鳟鱼一样容易。
谁都知道,唐璜是一个劣迹斑斑、卑鄙无耻的好-色之徒。
然而即使如此,女人只消被他看一眼,就会犯下不贞的罪过。
而埃里克,尽管有一腔炙热到病态的感情,愿意为爱人付出一切,却因为相貌丑陋可怖,始终没有女人愿意接近他,有的女人甚至一见到他就会昏厥过去。
“《唐璜的胜利》……”达洛加心想,“其实写的是《埃里克的失败》。魔鬼从不在房间里放镜子,可能就是怕乐谱上‘胜利’两个字,在镜子上显出‘失败’的原形吧。”
想到这里,达洛加忽然不忍拆穿魔鬼的美梦。
他这辈子都将与爱情无缘。
他将孤独一生,直到完成《唐璜的胜利》,与这部血红色的乐章一起躺进棺材里。
《唐璜的胜利》不仅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最终总结,更是他用自己崎岖痛苦的命运孵化的一声冷笑——他以冷漠的旁观者角度,对埃里克的人生发出的一声冷笑。
他的命运已经这样悲惨了,就让他做一场跟莉齐相爱的美梦吧。
反正,唐璜注定胜利,埃里克注定失败。
总有一天,他会从梦里醒来。
达洛加想要离去,他的良知却与同情心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埃里克的命运的确悲惨,所以莉齐的命运就不是命运了吗?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跟这个魔鬼一直纠缠下去?
达洛加攥紧拳头,叹了一声,正要冲出去,打断埃里克的美梦,就听见埃里克平静地说道:“那部曲子我已经烧了。”
“烧了?为什么?”
“写得不好,就烧了。”
“可是——你不是写了十几年吗?”莉齐很纳闷,“就这么烧了……你不会心疼吗?”
埃里克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问道:“你爱我吗?”
达洛加刚想这简直是在自取其辱,就听见莉齐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当然爱你,我的宝贝儿。”
“我也爱你。”埃里克似乎轻笑了一下,“所以我才会烧掉它。”
“噢,别跟我打哑谜!我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要烧掉那部曲子……我还没听过呢。快弹给我听听,要是好听,我要督促你写完。”
“别为难我了。我已经忘光了。”
“不嘛不嘛,我知道你记得,快弹给我听。”
“……”
达洛加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站起身,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