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书觉得没趣,转身便朝外走,身后是二狗子挑衅的嘲笑声。听他放肆的笑声,彷佛今晚被何瞎子调侃的屈辱已经被统统洗刷,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他是忘了,何瞎子却没有忘,在台上补刀,幽幽说了一句:“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韩信忍辱,士别三日啊。他要是真有天当了官,我看你怎么办。”
茶馆老板追着丁文书出了门,在门口对丁文书一阵道歉。
“哎呀,丁公子,抱歉抱歉,让你受罪了。这二狗子就是这么个人,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丁文书摇头,“那倒不会。市井无赖嘛,都是这样。”
“是是,还是丁公子气量大。这个人啊,原名是叫林二文,在王家当奴才,平时就一副看不起人的嘴脸,乡亲们都讨厌他得很。不过王家嘛,你也是知道的,谁也不敢得罪……”
丁文书点点头,表示理解。王家在西河口,繁荣了不止一代,算是西河口的大户人家,也难怪府里一个小小的家丁,也能如此猖狂了。
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找茶馆索赔医药费之后,丁文书总算和老板辞别,沿路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未婚妻柳小姐已经自给自足用过晚饭了。
丁文书和她相处不过大半年时间,但对她的看法已经逐渐深刻且大有改观。知书达理、明是非、懂善恶这些旧印象还保留着,但“嫉恶如仇”、“打抱不平”这样的新词语不断从丁文书脑海里冒出。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老是能从未婚妻的身上看到岳父大人的影子。当然,柳小姐隐瞒他的那些事也让丁文书极为不满。比如,柳小姐之前可从没告诉过自己,她不仅练过武,且武力不在其父之下。因为这,他最近对未婚妻的称呼都多了一个:柳女侠。
女侠见他回来,脸上还带着乌青,先是端来水替他敷伤,然后又忍不住一阵笑。
“咱们丁公子今天是怎么了?等会,让我猜猜,一定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然就是天黑撞在谁家的门上了?”
丁文书白她一眼,“出去打架了。”
柳小姐笑得更灿烂,“啧啧,看不出,丁公子也弃文习武了。”说着一拱手,“敢问公子练的是哪路拳脚?打起来的时候,是攻是守?与人切磋了几百回合啊?”
丁文书见她调皮,“噗嗤”一声,也乐了。“不敢不敢。小生初学乍练,耍的是一套‘铁脸皮功’,打起来只能守不能攻,和对方交手共计一个回合。他一拳打来,我迎脸而上,只听‘砰’的一声,战斗结束。”
柳小姐伸指在他额头一点,“不羞不羞,我看不是什么‘铁脸皮’,倒是‘厚脸皮功’了。”
两人互相取笑一阵,觉得困了,便都和衣而睡。
半夜时分,丁文书醒了过来,靠在床头,叹起气来。
原来,今晚二狗子的一番话,触动到了丁文书的一个心思。
自从回乡之后,丁文书没了谋生手段。算算开销,用不了多久,怕是要囊中羞涩了。自己挨饿倒无所谓,怎么好委屈自己的未婚妻也要跟着受苦?难不成真的要甩下脸面,去求那位“熟人”帮忙?
说是熟人,其实是他父亲丁老太爷的熟人。这人姓孙,在西河口属于万人敬仰的角色——因为他是当地县官。
孙老爷和丁老太爷同属清末文人,两人是同窗好友,平日里彼此口呼“年兄”,甚是亲热。唯一差距是丁老太爷为人倔强,喜欢舞文弄墨嘲讽权贵(从这点来说,丁文书是遗传了他爹的性格无疑),一辈子没能走上仕途;孙老爷则为人圆滑,尤擅官场之道,当了好些年的官老爷。
丁老太爷在临终时,给儿子留了两封书信。一封写“吾命不久矣,平生担心之事莫过于汝。今有孙伯父来西河口作父母官,若有一日汝潦倒穷困,可携为父手信面见孙伯父,想来定可为你谋得个把差事”;另外一封就是留着将来去“面见孙伯父”的手信。
从丁文书本人的立场来说,像孙老爷这种人,是他经常批判的对象,怎么肯卑躬屈膝?然而三分钱难倒英雄汉,到了生死关头,才醒悟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