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可克气。气胜志,则愦乱矣。
——程颢
饽哥在老黄小篷船的舱板下整整躲了一天。
等四周安静下来,透过板缝见天色也已经昏黑,他这才小心爬了出来,手脚早已僵麻,趴在船板上舒动了好一阵,才勉强能站起来,他不敢耽搁,强挣着下了船,四下没人,他忙沿着河岸往东边赶去,去见小韭。
起初彭嘴儿找他商议偷换香袋时,他顿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三把钥匙,一把门、一把柜子、一把木匣。三把钥匙他一直藏着,藏在自己床脚的一个墙洞里,藏了整整十五年,谁都不知道。
当年,父亲的尸身被水冲走,始终没有找到,这三把钥匙于他而言,就如父亲的骨骼一般,是一个留念,从没想过要用到它们。
彭嘴儿说借机整治他后母,他心里想到的,却是终于可以报父仇了。
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他亲眼目睹后母将父亲推进了河里。
当年父亲续娶了这个后母进来后,他便被后母随时随地冷冷盯着,每日每夜、满身满心不自在,每天最盼的是晚间父亲回来,摸摸他的头,朝他笑笑。不管父亲多晚回来,他都等着。
那天晚上下起大雨,他知道父亲就在河对岸的章七郎酒栈夜赌,想去给父亲送把伞,但伞在正屋里,后母见了一定不许。他只能在自己屋里趴在窗边,把窗户撑开一条缝,在黑暗中朝外望着等父亲。
当时弟弟孙圆已经睡着了,他听到开门声,以为父亲回来了,一边纳闷自己竟然没看到,一边赶忙蹬上鞋出去看——父亲并没回来,后母也不在正屋,桌上的油灯仍亮着,门关着,却没闩上。他推开门,见漆黑大雨中一盏灯笼光,似乎是后母。
她去送伞?父亲是出去赌,后母气恨得要死,绝不会去送伞,恐怕是去责骂父亲。于是他冒着雨偷偷跟了出去,跟到虹桥桥根,他望见后母刚走到桥中央,迎面来了个人,是父亲。父亲似乎说了两句话,雨声太大,听不清楚。随后父亲趴到桥栏上呕吐。可就在这时,后母手中的灯笼掉到了地上,灯光被雨浇灭那一瞬,他看到后母拽住父亲的腿,把父亲往河里推搡!
他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拼力睁着眼望着,对岸酒店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大雨微光中,隐约看见一个黑影从桥栏上坠落,跌进了河水中。他忘了一切,纵身跳进了水中。生长在汴河岸边,他自小就在水里玩,水性很熟,他估计着父亲落水冲走的位置,拼力游向河中央,不住伸手摸寻父亲。
竟被他估计准了,右手碰到了一个东西,是身体、衣襟!
他忙伸手去抓,但水势太急,只抓住了一串硬物,是钥匙。他右手死命攥紧那串钥匙,左手随即去抓父亲身子,却只摸到了父亲的腿,太滑,没能抓住。右手被钥匙绳勒得生疼,他咬着牙死命拽住,想往回拉。可一用力,手中忽然一松,钥匙绳扯断了,他惊喊了一声,猛地呛到了水,等要再去摸寻时,父亲早已不知被冲到了哪里。他自己也被急流冲向下游,这时才发觉自己恐怕也要死掉,求生之念猛地涌起,他忙把那串钥匙咬在嘴里,拼力向岸边游去,幸而上游冲下一根大树,他攀住树枝借着力,才费力游到了岸边。
上了岸,他攥着那串钥匙,望着大雨漆黑的河面,号啕大哭。
哭得再哭不出来,他才湿淋淋往回走,幸好他卧房的窗还开着,他就从那里悄悄爬进去,把湿衣裳脱下来晾在椅背上,摸黑钻进了被窝,后娘并没有发觉。
那年,他七岁。
彭嘴儿回去想了一夜,总算想好了一套主意。
康潜已经死了,他其实可以正正当当把春惜娶过来,不过春惜的双亲仍在,他们当年嘲笑过彭嘴儿,这次未必就能答应。妥当起见,还是带着春惜去他乡为好,只是得有些钱做底。
可急切之中到哪里去找钱?为了春惜,这次就算杀人越货也得去做。
武家兄弟香袋里的东西还在他手里,除了珠子,那对已经烂臭的耳朵也非同小可,向他们勒要一点钱,应该不难。他想到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典故,鲁膀子就经常趁船上客人不留意,偷拿客人带来的酒肉塞到船板下面,可以用这个法子把武家兄弟的钱骗到手。
只是这个法子得有个帮手才成,他先想到弟弟彭针儿,但弟弟一向贪滑,得的钱至少得分去一半。随即他又想到饽哥,那后生老实好哄,而且身子瘦小些,好藏在船舱下面。他若是肯一起逃走,做什么还能打个帮手,好使唤。
只是——若是他不肯呢?
彭嘴儿想起来有两次经过梁家鞍马店时,曾见饽哥偷偷给那店里的使女送东西、暗传情,和自己当年去春惜店里买饼无异。为了中意的女孩儿,后生无论什么都肯干。
于是第二天,他先在自己房里写好一封密信,假意去提水,经过武家后门时,见两边无人,便将信塞进了门缝。
而后,他便去了东水门外寻饽哥,找了一圈,在汴河北街找见了饽哥。
“饽哥,我又有件好事找你商议。”
“什么好事?”
“娶亲。”
“娶亲?”
“你想不想娶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姑娘?”
饽哥顿时红了脸。
“但我告诉你——你娶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