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一半,桑贵没能说下去,他被万钱一手截住。万钱没理陈以勤,只对程文运说:“陈先生说的没错,当今的边防,从始至终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轻启边衅。原因只因一首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以那么多年,哪怕鞑子进犯,边将抵御有功,当今也吝惜加官晋爵、钱财赏赐。因为一旦给与赏赐,边疆就会为了谋取军功而轻启边衅。可是,程大都督,你已经进退维谷!”
程文运一面听,一面惊讶,听到最后,饶是他好定力,也不觉微微张嘴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人是谁?当初看他一脸虬髯,衣履不讲究,总觉得他粗糙,了不起是讲义气不吝惜钱财而已。可是,他说什么?他居然对当今帝国防务的要旨,了如指掌!
万钱仿佛看穿了程文运的疑问,直截了当的:“大都督疑惑我的身份!我也并不隐瞒,我曾戍边,那些日子曾细心留意当今下达边疆的上谕,因此知晓。不过小万提醒大都督,大都督眼下进退维谷!”
一句进退维谷叫程文运一震,当即陷于沉思。确实是进退维谷啊!朝中传回来的消息,当今对杜如鹤的为人其实是相当信任的,只是碍于当初形势,不得已挥泪斩马谡。而且,边疆年年因为开中扰攘,他不得已为军饷一事每每上折,朝中为此议论纷纷。这里头固然有他作茧自缚的原因,但军饷不足,却一年比一年严重,认真论起来,却绝不是他的过错。然而朝廷之上黑白是非也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东西,一句忠公体国,足以掩盖任何人的功绩和过错。只是,这样的内患与鞑靼扰边这样的外忧有何关系?与他们的生意又有何关系?
程文运眼带期盼,抬起头来。
万钱立即报以一笑:“打鞑子,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程文运重复。
“一石二鸟!”,陈以勤重复。
万钱点头:“你们总是以为鞑子劫掠的只是我等营生,不曾真正扰边,实则鞑子就是在边境四处挑衅。建州卫、兀良哈部历来都是辽东屏藩京师的屏障,鞑子频频挑唆,毁的正是帝国长城。打鞑子,平定北面商路,不仅仅于我等商贾有益,更重要的是震慑边疆,令鞑子不敢再轻启边衅,而这一仗势在必行的更深一层意思,是大都督可凭借此功,稳坐辽东都司都督之位。陛下虽然不赏边功,但绝不会漠视边境子民遭劫,更不会令平定边境的有功之臣蒙冤莫白。”
陈以勤旋即恍然大悟、大声叫好:“好!好!大都督,好一招一石二鸟!朝廷的防务要旨虽然是不轻启边衅,但泱泱中华也绝不能任由鞑子践踏!想我成祖皇帝,六次挥师北上,帝国疆域远迈汉唐!当今即便仁慈,也绝非畏惧战事之人。大都督,这一仗一旦打赢,朝中悠悠众口,只怕只有保全将军者,而再无毁谤之人!”
程文运霍然开朗,没错,鞑子打来,他要防备,皇帝再不高兴用兵,再不奖赏边功,也绝不会再轻易听信谣言、动弹他辽东都督的位置!
如此想来,这个当口,不但不是考验,反而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顺遂!
程文运霍的站起来:“传我将令,今日起辽东各卫所官兵,厉兵秣马备战!任何兵卫皆不得请假缺席!”
“是!”,陈以勤拱手。
“第二道将令!陈以勤,立即草拟文书,六百里加急送至内阁。”
陈以勤立即在书案上磨墨执笔,等候程文运口谕。
“臣,辽东都司都督程文运上陈陛下阶前,自弘治十六年关外雪灾后,鞑靼、兀良哈部各有惨重损失。臣侦知其境内有兵马调动迹象。弘治十七年二三月,兀良哈部已有数次试探劫掠建州女真部努尔海卫。今年三月初二,鞑靼伙同兀良哈部挑唆北山女真人,使马队劫掠海西女真,令海西女真部族人蜂拥至建州卫,造成我北面边防的压力。臣夙夜担忧,唯恐鞑靼再启边衅,大害我边关子民,特此陈情。”
陈以勤是能员干吏,程文运话停,他笔停,一封蝇头小楷写就的几百字紧急文书写好。
程文运离开书案,来回踱步,然后举手:“第三道将令,再写一封乞粮折子。这一次不要给户部,直接同六百里加急递进内阁。”
陈以勤一点头,又立即低头奋笔疾书。
直到此时,程文运才看着万钱:“鞑靼扰边,粮草不可或缺,而我辽东素来总因为开中欠缺而无法筹集到足够的粮草,我这个大都督,做得如同小媳妇!上面要孝敬公婆,中间要顺着丈夫,下面还得周全着孩儿们!”
万钱笑笑:“朝中诸如谢阁老,都是老成谋国,对大人的苦况不会不知。大人做戏做全套,接下来唯一要操心的事,就是如何打胜仗!”
打胜仗,打一场十拿九稳必胜的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结成联盟。不过这一次,让万大熊表演一下……
弘治是中兴之主,但是不怎么有边疆战事,算是值得称道的一件事,我觉得。
这里再一次点一点万钱的身世背景,大家可以留意一下他说话的态度。呵呵。
☆、225
有了第一道军报,旋即就会有第二道、第三道。有了辽东的,就会有蓟州、宣府和大同的。
所谓三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意自古高难问。弘治十七年一开春,北京城里的弘治皇帝就不得不面对巨大的国库开支。然而边患不可不治,军饷不得不支付。皇帝一声令下,全国两京十三省,全都勒紧腰带,调粮借银支撑辽东的对外用兵。
然而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不会知道,他所料想的保家卫国的战争,存在的什么样的黑幕,又埋下了什么样的隐患。
一副巨大的羊皮缀成的地图悬挂在大帐中央,图上北面是北山女真,北山女真以下是横亘中部的大小兴安岭。大小兴安岭东面是面海的海西女真,西面,则是蒙古兀良哈部。海西女真以南,是建州女真部,大明王朝设有建州官署在此。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与兀良哈部一山之隔,然而山高林密的小兴安岭令两方难有沟通。兴安岭以北,余脉伸进北山女真;兴安岭以南,山麓就在建州努尔海卫附近。当日北山女真冲击海西女真,穆萨沙带着葛洛老柴经由建州卫逃回关内,就是在努尔海卫附近遭遇兀良哈部的伏击,导致葛洛阵亡。
杜如鹤远远看见这幅地图的时候,他有些怔忪。不过年余,他在辽东苦熬,已然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然而当他看见伫立在地图前那抹身影时,他挺直了腰杆!
那抹身影……大明衣装!月白松江细布襦衣裙,外罩着淡蓝色的麻布半臂,女子腰身如同束素,姿态如同娇花照水。是谁?是谁这样站在异邦的军事中枢中、伊人独立!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杜如鹤看见了!眉目如秋水,气度如昊天。
杜如鹤倒退一步:“是你!居然是你!”
女子缓缓一笑:“杜大人,别来无恙?”
杜如鹤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稳住身子,哑着声音问道:“你会在这里!这儿是建州部大汗的大帐,你居然能来这儿。桑少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昔日的桑少筠、今日的康娘子。”,少筠笑道:“大人早就知道,变得不是我,变得,是大人您!”
杜如鹤惨然一笑:“建州女真部原本与海西女真并无过深交情,而今海西女真遭北山女真冲击,则蜂拥至建州女真部。是谁将其沟通?康娘子、两淮的小竹子,你可否明示。”
少筠转身,伸手细细描着建州至海西、她常常走动的路线,轻轻说道:“大人,我手之所至,是这三年来反复走过的。第一回进辽东,我带着几个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