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促的遏制声响起后的半秒,攻击者与被攻击者几乎同时停住了动作。直逼要害的刀锋停在了胸膛前半寸的位置,燃起的赤火也并未继续烧向持刀者的面门。只是锋芒相对的紧张气氛并未缓解,两人都没有进一步收手的动作。乘风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刺客,打量着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眸中狰狞又憔悴的血丝,而后,他听见季裁雪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依然不是对他说话:
“子珩哥,他不是坏人!”
张子珩的手指颤了一下,他听到了向他走近的脚步声,在几次深重的呼吸之后,终于压下了那仿佛近乡情怯的心绪。他收回短刀结束了这场已经失去意义的对峙,抬步迎着少年走去。
季裁雪脚步微顿,随着张子珩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拉近,张子珩身上那件离色披风翻起破损的一角,让他看清了残破的衣衫下,被深色的、干涸的血迹覆盖的伤口。而受伤者本人却仿佛毫无所察,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随着他靠近的每一步而被擦亮,一股涩意堵在季裁雪喉头,攀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张子珩需要一个拥抱。
他这么想,于是便这么做了。
张子珩呼吸一滞,在季裁雪向他张开手的刹那,所有的惶惶不安、痛苦麻木尽数褪去,他伸手抱住了少年温热的身躯,紧紧地,像要把反反复复地失而复得的少年揉进他的骨子里。
“那些傀儡挡在我上山的去路,那时候我便想,他肯定把你带到了山上。”
张子珩的声音又沙又沉,响在季裁雪耳侧,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又像某种低音的乐器被拨动古老的琴弦。
“我放火烧了这里,逼退了那些想拦住我的傀儡。我来到了山上,可是我翻遍了山头也没能找到你。”
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而后,沉闷又颤抖地,溢出饱含苦痛和无法消退的后怕的泡沫。
“那时我以为……”
之后的话语被沉寂吞噬——即便经历不可思议的穿越,成为连通生死的冥官,张子珩依然并非迷信之人,可一旦事情牵扯到季裁雪,那如影随形的得与失便会让他不自觉地紧绷神经——他甚至不愿说出那可怖的猜测,他怕一语成谶,他怕说出的话语会被反复无常的命运印证,他几乎草木皆兵。
“议事堂内的那幅画,是一道隐藏的暗门,它通往阁主的府邸。”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季裁雪下颚稍微抬起,搭在张子珩的肩膀上。他闻到张子珩身上烟尘与雨水的味道。他解释着,环抱在张子珩肩背上的手轻轻地拍打着——他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含有安抚意味的动作,却忘记了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被他带到了府邸之中,再出来时,我知道外面已经烧起了火,可他不让我睁眼,我没想到那是你的鬼火。”
“通过湖底下的那扇冥府之门,他强行把我带到了冥府。冥主果然和他暗中勾结,冥主他……想把我永远困在那里。”
“从冥府逃脱之后,我在湖底巨宫下的密室中发现了一口棺椁,从里面救出了乘风——是乘风带我飞到山上来的。子珩哥,他不是坏人。”
季裁雪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在短暂的寂静中,他仿佛乘着时间回到了在湖底巨宫的禁门之上,他与崔九重对峙的那一刻。那时他背对着张子珩,全神贯注地执行拖住崔九重的计策,他不知道被排除在他与昙霜的约定外的张子珩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可后来他在惭愧与歉疚中无数次回想,他仿佛在那一刻回过了头,看见张子珩眼中极度的震惊,怒火,以及绝望。
他让爱他的人目睹他以卵击石的惨剧。
“子珩哥,我……”
即便他依然不明白,张子珩为什么如此珍重他。
“对不起。”
少年带着涩意的话语出口的瞬间,张子珩的呼吸凝滞了,他无法自制地加深了这个拥抱,他垂着脑袋,把脸埋进少年的肩颈。从湖底巨宫逃离想将他淹没的诉冤湖之水,到纵火烧伤,从傀儡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一直以来都是“找回弟弟”这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支撑他拖起疲倦的、受伤的身体。而今在如此温暖的,真真切切的怀抱中,恐惧与前路未知的无望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水一般的力竭感,以及某种细细密密、刺痛而又温柔的感觉。
让他忍不住流泪。
他想告诉季裁雪,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我。他清楚与他已成执念的、对弟弟的保护与关爱完全相反,季裁雪没有关于他的、关于那早已远去的前世的任何记忆——即便有,季裁雪也显然并不记得自己这位在很早的时候便离开的、不称职的哥哥。他在季裁雪眼中只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甚至初见时是以敌对身份出场,对他步步紧逼的冥官。
那许诺永不伤害的海枯誓是他对季裁雪信任的祈求而非索求。季裁雪依然不信任他,他不可避免地会有失落和哀伤,这些情绪事实上源自于他无法释怀的愧疚,也因而注定,他绝不会因为季裁雪的隐瞒而感到愤怒。他的怒火绝非为季裁雪而生,那几乎要将他胸腔烧穿的愤怒,指向的是明知道季裁雪完全不是天道阁阁主的对手,却还那么风轻云淡、理所应当地让季裁雪去送死的昙霜。
那时他眼睁睁看着季裁雪被阁主扼住脖子,紧咬的牙关直接渗出铁锈味的鲜血来。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弟弟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而他被定在原地,除了目睹死亡的阴影将少年笼罩,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恢复行动能力之后,他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甩向昙霜。
昙霜反应过来了,却没有躲避。她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拳,紧接着,仿佛她让季裁雪冒着生命危险去拖延崔九重的事就可以从此一笔勾销,她擦了下流血的嘴角,用一种冷淡的、似乎在指责他不分轻重的目光看向他,开口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你难道要让这次机会白费吗?云思还在等我们……”
“他没有等任何人。”太阳穴在跳动,他强压着内心翻腾的怒火打断了昙霜宛若规劝的话语,他确信如果再多听一个字,他就会无法控制地再度挥舞拳头——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江云思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他盯着昙霜,目光淬火,“你瞒着我与季裁雪密谋,因为你清楚,倘若这计划让我知晓,我不会同意让他去以身试险——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对我而言也是如此重要……”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他攥紧手指,迫使自己压制叫嚣着的、又无比痛苦的愤怒,他最后看了昙霜一眼,他们彼此明了,那一眼意味着,下一次见面时,他绝不会对昙霜手下留情。
“可你还是选择将他当作弃子,如此理直气壮地让他去牺牲,只为了你,为了你这一己之私。”
“你让我感到恶心。”
季裁雪怔怔地感受着肩窝处传来的温热湿意,那些尚未出口的爱意都被裹进滚烫的泪水里。
“不用……道歉的……”
张子珩的声音很闷,他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季裁雪知道这是在掩盖话语中那沙哑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