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亚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从窗子透进的月光太过明亮,即使他数了一千只羊,仍然无法沉入梦乡。或许是太久没回威登山谷,才会有这种不适感吧,他这么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释,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索性穿衣出门。月色像泼溅而出的牛奶,四处流淌,罗亚沿著鹅卵石小径朝前走,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心事。
莫尔大人老了。他想起刚回来时见到养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颜、皱纹深刻的额头,微微有些佝楼的身影,过于沉重的负担使这个刚勇的贵族武士过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尔勋爵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强壮而威武的禁卫队长。当然,自己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想要加入禁卫队,成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条,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吧。
那么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绪又牵绕回那个月下精灵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变得像那些贵族女子一样,关心自己的容貌胜于头脑,享受珠宝绸缎的奢华,陶醉于被年轻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虽说是偏见,但他确实曾经过么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期盼也不为过。
既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那么她也应该会改变,就不必再为过去而感到懊悔和悲伤了,就这样,就是这样。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执意随乔菲尔德医生学习医术,还时常独自去白杨村为村民看诊。罗亚无法想像,记忆中那个爱哭、爱笑,怕苦、怕疼、怕见血的娇贵少女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变得让他措手不及,变得让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恼怒。
为什么?在他放弃与命运抗争之后,她反倒选择挑战世界,并坚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径漫无目的地一直走,抬头才发现眼前庞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钟楼。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推开神堂的门,沿著曾经走过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顶层的高台。
皎洁的月辉洒在空荡荡的塔顶,风掠过鼻尖,带来一丝凉意,从远远的沙漠传来呜咽似的悲歌。墙角的那株小树枝干已经长到手腕粗细,油油的叶片像顽皮的小手在风中招摇。罗亚馒慢走到树前,时光的流逝使这树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之于他,有什么东西却被渐渐掩埋。
记忆中的童话书、识字游戏、叶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叹息,今夜莎曼简直像是幽灵,步步紧随,无处不在,哪里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识扯下一片树叶,凑在唇间,熟悉的曲调穿越时光,再次回响。
也许是太过出神,他竟没听见身后的细微脚步声,而来人也无意打扰,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静静地仁立,静静地凝视著他。
一曲既终,他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转过身来,却骤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礼,“请原谅我的惊讶,公主殿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语音镇定,声调平稳,礼仪周全,无懈可击。毕竟是经过磨练的,昨夜,只是太过突然,所以才会仓皇失措。
她没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模样,隔了七年岁月彼此凝视,与记忆中的面容对照,寻找童年时的影子,他们同时发现,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改变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他带着惊叹的心情看她。昨夜因为震惊和她密不透风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著她窈窕的娇躯,眉目如画,那头恍如金线织就的长发令清冷的月光都变得温暖起来了。时间是一双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绽放,过去的稚气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个精灵,他模糊地想著,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童年时的眼光来看她。
她近乎贪婪地端详著他。他的相貌没有太多改变,然而岁月的轨迹,要仔细找总是有的。比如从前深棕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地转淡,变成现在的钱揭色。从前机灵倔强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敛,变成现在的沉稳含蓄。罗亚己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强壮,练达深沉,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
一位武士,她骄傲地想著,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这是她的罗亚。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变为透明,寂静飘落在湖水上,山谷里吹拂著轻风,春天的夜莺沉默了,午夜的翱翔这样幽静……”清脆的、含著一点笑意的声音,她的微笑缓缓漾出,双唇轻启,露出一排洁白美好的贝齿,再衬以一对迷人的笑涡。“还记得这首诗吗?”
他无言,那是《吟游诗集》中他最喜欢的一首,曾经无数次背诵过,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月色太美,让人不忍错过呢。”她向他走近,轻盈而仪态大方。当她的衣裙轻轻擦过他的身体时,淡淡的草药清香掠过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间乱了节奏,然而,并非儿时熟悉的拥抱,她只是越过他,走到树旁,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欢快的音符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其流畅与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渊之别。
“你瞧,”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我已经吹得很好了,不是吗?”
他突然有一种回忆幻灭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不是那个靠在他肩头倾听风声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仿佛一块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阵窒闷,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殿下,很晚了,请允许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转身就走,急促的脚步简直像在逃窜。
走到梯口,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罗亚。”
克制住回头的冲动,他默然无语,匆匆下楼,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终于明白,时间不会让人不痛,它只是让你习惯了痛。那久远的伤口从来没能真正痊愈。
“罗亚……”望著他迅速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莎曼轻轻的、低低的,默念这个珍藏了七年的名字。
名字是一种咒语,是想念人、呼唤人、束缚人的一种力量。这些年来,顶著巨大的压力,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相信罗亚终有一天会回来,每每都是依靠这个名字支撑著她走下去。如今,信念已然成为现实,她甚至莫名地认为,是她锲而不舍的呼唤把他召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