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母亲没能禁止我谈论监狱。毕竟,每个来家里的客人都想听听我的监狱见闻,听听囚犯的故事。他们感兴趣的,是那些会让他们毛骨悚然的细节,但是,尽管监狱之行记忆犹新,但这些完全不是让我难忘的内容。相反,倒是监狱的平凡与普通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让我感到可怕的,是米尔班克就在两英里开外,从切尔西16坐一辆马车即可到达,它可怕的地方,是它的庞大、阴沉、拖曳的阴影,关着的那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全被要求闭上嘴,必须安静顺从。我发现,在做一些简单的事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渴了,我喝茶;无所事事,我看书;冷了,裹一条毯子;大声念出一些句子,只是因为想感受吟诵这些优美语句的愉悦之情。我做过这些事,我千百次地做过这些事,然而对那些囚犯来说,这些事情,他们一件都不能做。
不知有多少囚犯会在他们冰冷的囚室中,梦到瓷杯、书籍和诗篇?这周,我不止一次梦到米尔班克。我梦见我成了囚犯中的一员,在自己的囚室里,把刀、叉、《圣经》摆放在一条线上。
但这些,都不是人们希望了解的。他们知道我去过监狱一次,视之为一种休闲方式,他们惊讶于我还打算去第二、第三、第四次。只有海伦知道我是认真的。其他人则会喊:“噢!你不会打算与那些女人交朋友吧?她们肯定都是贼,甚至更糟!”
他们看看我和母亲,问她怎么能忍受我去那种地方。当然了,母亲会回答:“玛格丽特总是这个样子,做事随心所欲。我已经和她讲过了,她要是想找份差事,有件事她在家里就可以做,她父亲的信都是非常有价值的,需要好好收集整理……”
我说我打算在合适的时机整理这些信,但是现在,我更愿意尝试一些别的,看看自己能做得怎样。我这么对母亲的朋友华莱士太太说,她狐疑地看着我。不知她关于我的病和病因知道或猜到多少,只听她回答:“我听医生说,要治疗抑郁的心境,与做慈善工作相比,探访监狱似乎并不是最合适的吧。监狱的牢房——哦!光想想里面的空气就够受了!那地方准是各式各样疾病的温床!”
我又想到了那些单调的白色走廊和光秃秃的囚室,我说,事实正相反,这些牢房其实非常干净整洁。我妹妹说,如果监狱干净整洁,那里面的女人为何还需要我的怜悯?华莱士太太笑了。她一向喜欢普利西拉,觉得她比海伦还要俊俏。她说:“亲爱的,等你嫁给了巴克利先生,也许会想做点慈善活动。华威郡17有没有监狱呢?想象下你那可爱的脸蛋在那些女犯人当中,真叫是云泥之别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玛格丽特,你肯定听到过的,是句诗,讲的是女人、天堂和地狱。”
她想说的是这句:
男人的好坏,是天地之别;
而最好的女人和最坏的女人,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她一听就叫了起来,我就说嘛!瞧你多聪明!要是她把我读过的书都读了一遍,现在少说也得一千岁了。
母亲说丁尼生18说的关于女人的部分,无疑十分正确……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正好华莱士太太来与我们共进早餐。之后母亲带着普莉丝19给她的第一幅肖像画做模特。这是巴克利先生的点子,他希望在他们蜜月归来后,可以在沼府的客厅看到这幅画。他找了个在肯辛顿20有间工作室的画匠。母亲问,我是否也想过去看看。普莉丝说,论喜欢钻研绘画的,当然也只有我了。说这话时,她坐在镜子前,戴着手套的指尖划过眉宇。为了这幅肖像画,她拿眉笔把眉毛描得更深了,她黑色的大衣下,穿着一件淡蓝色礼服。母亲说裙子最好选蓝的,不要选灰的,毕竟除了画匠科恩沃利斯先生外,没人会看到她穿这身衣服。
我没有去看他们画画。我去了米尔班克,正式开始监狱探访。
在看守的指引下,独自一人去女囚监狱,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梦中的监狱墙比现实中更高耸阴森,走廊更窄。希利托先生建议我一周来一次,允许我选择合适的日子与拜访的时长。他说,如果我能各个角落都看一下,观察她们的日常起居,将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女囚的生活。上周我一大早就到了监狱,所以今天我去得较晚。我十二点三刻到了大门口,和上次一样,被交给冷冰冰的里德利小姐。她正在监督监狱午餐的发放,我与她并肩走着,直到所有午餐发放完毕。
午餐的流程让人眼界大开。我到时正逢钟声敲响,牢房区的看守一听到,就必须带四名女囚从囚室去监狱食堂。我们走到食堂门口,发现她们都聚在那儿:曼宁小姐、普雷蒂太太、杰尔夫太太,以及十二个面无血色的囚犯。她们盯着地板,手放在身前。女囚监狱没有食堂,所以,她们来男囚监狱领取食物。由于男子监狱与女子监狱区分严格,所以在男囚领了汤、食堂清洁干净之前,女囚都必须安静地等在门外。里德利小姐解释:“这里规定,她们不可以见男囚。”上了门闩的食堂大门后面,传来笨重的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突然间,我觉得这些男囚就像是一群长着长鼻子、拖着尾巴、蓄着胡须的妖怪……
声音渐弱,里德利小姐拿起钥匙敲了敲木门,“劳伦斯先生,好了吗?”对方回答:“好了!”门开了,女囚鱼贯而入。监狱厨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沉着脸看着她们。
食堂看上去很大,与阴冷的走廊一比,显得热气腾腾。里面空气浑浊,气味不佳。地上的沙子与翻倒在地的液体混在一起结成黑块。房间中央是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供女囚食用的一罐罐肉汤和一盘盘面包。里德利小姐示意囚犯两两朝前走,每个人为她们的牢房区拿好罐子或面包,再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走在曼宁小姐负责的几个女囚后面。我们看到,一楼的囚犯们已经在门口就位,手上捧着自己的锡杯与木盘。汤舀出来时,看守说“上帝保佑我们,赐予我们肉,愿我们能匹配他的恩赐!”或者之类的话。我觉得女囚完全无视了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脸贴着门,希望看清食物送来的过程。盛好后,她们把食物端上桌子,从架子上取下盐瓶,讲究地在上面撒上盐。
午餐是肉汤、土豆、六盎司21面包,烹饪得非常糟糕。粗糙的褐色面包烤过了头,像小砖一样。土豆是带皮煮的,带着一道道黑色条痕。汤很浑浊,浮着一层油脂,罐子一冷,油脂变得又厚又白。肉很油,带着太多软骨,女囚的钝刀几乎没法把肉切开,一些囚犯像野蛮人一样直接用牙咬。
不过,她们全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顿午餐,只是有些人会愁苦地盯着舀出来的汤,有些人猜疑地戳了戳羊肉。“你不喜欢你的午餐吗?”我问如此行为的女囚。她说她不会去想在男子监狱里,谁的手碰过这些肉。
“他们碰过脏东西,再为了好玩,把手指放进我们的汤里搅一搅……”
她重复说了两三遍,就不再和我说话了。我留她独自对着自己的杯子嘟囔,走到牢房区入口的看守那儿。
我与里德利小姐聊了聊女囚的伙食和菜单,了解到,因为信罗马天主教的囚犯人数众多,周五总会有鱼肉,周日则有板油布丁。我问,这儿有没有犹太教教徒呢?她说,这儿一直都有一些犹太教教徒,她们对于伙食总是“意见很大”。在其他监狱时,她也在犹太教囚犯中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但你总会发现,过了段时间这种无理取闹就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监狱就是如此。”她说。
我向哥哥和海伦描述里德利小姐时,他们都笑了。海伦说:“你太夸张了,玛格丽特!”不过斯蒂芬摇了摇头,说他在法庭总能看到里德利小姐那样的看守。“他们很可怕,”他说,“天生的暴君,生来腰上就绑着铁链。他们的母亲让他们从小就用铁钥匙来吸吮、磨牙。”
他亮出自己的一口牙——与普利西拉一样,十分整齐,不像我的歪歪扭扭。海伦看着他笑。
我说:“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努力地改变自己,来适应工作的要求呢?说不定她偷偷地拿《新门监狱记事》22做剪报呢?她一定有本类似的剪报本,可能还做了个‘臭名昭著的狱卒’的标记。牢里的漫漫长夜,她会像牧师之女对待时尚杂志那样,一边翻看一边赞叹。”海伦笑得更欢了,睫毛扑闪,湛蓝的眼睛晶莹发亮。
今天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海伦的笑,但一想到里德利小姐要是知道我拿她来逗自己的嫂子,会投来怎样的眼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毕竟在米尔班克的牢房里,里德利小姐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不过,我想看守的生活,里德利小姐的,甚至哈克斯比小姐的,肯定都非常苦涩吧。她们日夜不离监狱,仿佛也成了囚犯。曼宁小姐今天告诉我,她们工作的时间与厨房女佣一样长。她们在监狱里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休息,但一天的巡视过于辛苦,她们常常没有精力从事别的活动,倒头就睡。她们的伙食同女囚一样,也是监狱食堂烹饪的。她们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她们让我留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上周在洗衣房,一个女囚打了她,到现在她的肩膀到手腕还肿着。”我后来见到了克雷文小姐本人,她看上去与她看守的女囚一样粗野。克雷文小姐说,这些女囚“像过街老鼠一样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愿多看她们一眼。我问,这份工作有没有艰难到让她希望另谋高就?她惆怅地说:“我也想知道,在米尔班克做了十一年,还能从事其他什么工作。”她说她大概会做看守做到死吧。
在我看来,只有管辖最高楼层牢房区的杰尔夫太太,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脾气温和的。她脸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对于监狱的工作与生活并无怨言,只是承认在牢房中,许多她不得不听的故事实在太悲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