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软和温馨的霏霏细雨,将春日的尘埃拂拭无余。矗立在牛集村边源的土岗叠青泻绿,抽穗的麦苗在四月微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夕阳余晖紧贴着暮霭般的天壁,凝眸望去,直觉双目隐隐作痛。
荒凉的暮色消失之后,墨汁一样的黑暗慢慢渗透混浊而伤感的牛集村。这里的人群仿佛一片巨大的阴影爬上天空,最终化作灰暗的云朵,飘浮在我的记忆之中,淅淅沥沥掉下雨滴……
夏铭雨走的那天我正反复弹奏《送别》的曲调。手指突然间颤颤微微地抖动起来,不听使唤。黑白琴键在炽亮的灯光下顿时显得面目狰狞。
我心烦意乱地胡弹一通,然后推开门走向街道,去找夏铭雨。我一边踏进黑咕隆咚的小巷一边唱着《送别》给自己壮胆。那句“长亭外,古道边”的音调早已在我的无意识下完全被扭曲,仿佛狼嚎般。我停下来,在大伯家的门口叫夏铭雨的名字。
静寂的小巷犹如阴暗潮湿的鬼屋,在黑糊糊的夜色中充满怪异。一声又一声的“夏铭雨”好似把把利刃,刺在空洞的黑暗中。
从小巷独自走回家的时候,我心里突然难过得充分。于是再次翻开乐谱,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送别》。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曲调仿佛是为夏铭雨送魂。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夏铭雨骑一匹骏马的样子。青衫素扇,腰里别着利剑。嘴角轻微上扬,一抹迷人的笑。然后,背影依稀,马蹄声踏碎青苔。那该是让多少女孩倾醉的古代美男子啊……直到现在,这个形象还存在我的脑海中伫立不倒。
我从未曾想到,夏铭雨的离开比他的到来还那么让人始料不及。
在这个丛生的季节,我的记忆再次跳跃起来。一个轻微的弹指便能够触及内心最疼痛的部位。
【二】
牛集村的夏夜是混浊而又沉重的。黄昏来临的时候,这里的人们都端着各家的饭碗聚在街道的大树底下乘凉。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妇女们扯东道西的絮叨声,以及男人们打着赤膊将桌子凳子从院里搬出来的磕碰声,构成一曲曼妙而又滞重的调子。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独自站在牛集村的十字路口吃冰棒。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身后的阴暗与前方的光亮形成鲜明的对比。然后我看到不远处的大杨树下面围满了人。
我走过去,一手拿冰棒一手使劲拨开人群往里挤。于是我瞅着一个新鲜的小人儿抱台只有七个指键的儿童琴在人群中央站着,面部清秀,表情桀傲,目光澄澈,穿戴洁净。那是与村里的小孩子们完全不同的一种形象。
我呆呆地望着他怀里漂亮的小琴,心想真美呀真美。直到手里的冰棒被身后的牛天一抢去才顿时清醒过来,一边追向撒腿就跑的牛天一一边哭喊:“还我冰棒,还我冰棒。”
我就是在那样的境况下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夏铭雨。
是的,我曾很多次从大人们口中听到过“夏铭雨”这个名字。他是大伯的第三个儿子,据说刚出生那会儿计划生育正实行得厉害,被送了人。他运气还好,养父母在市里工作。一个本应灰里土气的乡下人儿遥身一变,成了城里的小王子。
那天我花费很长时间也没从牛天一手中夺回我的冰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回家。屋子里填满了人,而奶奶正搂着面无表情的夏铭雨老泪纵横:“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那时候五岁的我并不懂得生了什么事情,仅大我一岁的夏铭雨自然也不懂得。他看到狼狈不堪的我,从奶奶怀中抽出身,将漂亮的儿童琴递到我手里,一声不吭。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夏铭雨的养父母离异,他终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家庭,并且渐渐地融入牛集村卑微而有趣的生活之中。
【三】
夏铭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牛集村人们谈论的对象。
谁家孩子好多天不洗澡了,会被父母拎着耳朵训斥:“就不学学人家夏铭雨,多干净。”
那些妇女们常会逗夏铭雨:“给你找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要不要?”
家里所有好吃好玩的都是夏铭雨的。
我至今仍记得他站在石头上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左手举根火腿肠右手拿把小刀,盛气凌人地说道:“坐好了坐好了,谁坐得直奖谁吃这个。”说着将左手缓缓地晃动起来。
于是石头周围的我们一群小孩子努力把身体坐得笔直笔直的,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火腿肠。然后他用小刀从上面切下来一小片又一小片,轮流放到我们的嘴巴里。
我当时真是对夏铭雨饱含了羡慕之情,当然全然是因为他的玩具和零食。真正让我崇拜起他却是另一件事情的生。
那一天傍晚,血红的夕阳以绝望的姿态炫丽着。我早早地吃过饭,在大树底下铺好草席,听奶奶讲故事。
“那老猴子精把大姑娘背到洞里当媳妇,姑娘一直哭啊哭……”奶奶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