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可用不着一个十六岁的小鬼帮我。”苏西熊说。但这时她没戴头套,她把熊头放在熊爪上;那满面的疤痕、受伤的眼神和小小的嘴,显示她言不由衷。苏西把熊头又戴回去,那是她唯一的权威。
一脸严肃、满怀好意的流产小姐似乎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可说。“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讲。”
“用德文讲看看。”弗兰克鼓励她。
“随便讲,讲出来就好。”弗兰妮说。
“嗯,”菲格波说,“那一段,很棒的那段,那个结局——我是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局。”她说。“继续,”弗兰妮说,“全讲出来。”
“嗯,”菲格波说,“我不知道,可是——不知怎么——那个结局令我很想去美国。我是说,这违反我的政治信仰——你们的国家——我也知道。可是那个结局——我不晓得为什么——实在美极了。让我看了好想去。我是说,这没有意义,可是我就是想去美国看看。”
“你想去美国?”弗兰妮说,“我还真宁愿没离开。”
“我们可以回去吗?弗兰妮?”莉莉问。
“这得问爸。”弗兰克说。
“乖乖。”弗兰妮说。我看得出她在想象那一幕,在父亲的大梦里引进一点现实,会有什么结果。
“你们的国家,请原谅我这么说,”另一个激进分子说——别人都直接叫他“阿贝特”' Arbeiter,德文的“工人”。
',“你们的国家是罪恶的巢穴。”阿贝特说,“请原谅我这么说。你们的国家是公司化生产的终极胜利,也就是说,整个国家都被公司的集体思考控制。这些公司毫无人性可言,因为没有一个人必须为自己行使的权力负责;公司就像一台以利润为能源和动力的电脑。美国是——请原谅我——世上最没有人道的国家,我认为。”
“你认个屁,”弗兰妮对阿贝特说,“狗屁不通的家伙,你自己说话才像电脑。”
“你的头脑就像汽车排挡,”弗兰克对阿贝特说,“四段变速——每个挡的速度都一成不变,还有倒挡。”
阿贝特瞪着我们看。他的英文有点拖泥带水——而他的头脑,后来我发现,差不多跟除草机一样聪明。
“也差不多跟除草机一样浪漫。”苏西熊说。没人喜欢阿贝特,甚至心肠软的流产小姐也一样。她的弱点——对激进派来说——就是太爱文学,尤其是浪漫的美国文学(“你主修那个什么,亲爱的?”史芳格总爱调侃她)。可是她对文学的喜爱却是一种力量——对我们孩子而言,那是她身上还没死绝的一点浪漫;至少,当时还没死绝。后来——上天原谅我——我却成了抹杀那一点浪漫的帮凶。
08 哀愁浮起(16)
“文学是给爱做梦的人看的。”老比利对可怜的“流产”说。这当然是激进派的老比利。妓女老比利喜欢做梦,她曾对弗兰克说,做梦是她唯一喜欢的事——还有那堆“纪念品”。
“念点经济学,亲爱的。”史芳格对菲格波说——怀孕小姐对流产小姐说。
“一个人能起多大作用,”阿贝特告诉我们,“跟全体人口中做决策的比例,有直接关系。”
“可以有力量做决策。”老比利纠正他。
“可以做有力量的决策。”阿贝特说——两个人像蜂鸟般,对同一朵花刺个不停。
“一堆狗屁。”弗兰妮说。阿贝特和老比利的英文都很烂,成天对他们说“见你的大头鬼”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听不懂。虽然我发过誓不说脏话,但实在心痒难搔,只好听弗兰妮对他们开骂过过干瘾。
“美国必然会发生一场种族斗争,”阿贝特对我们说,“而且意义必然会被曲解。事实上,那将是一场阶级斗争。”
“阿贝特,你放屁的时候,”弗兰妮说,“动物园的海豹会停下来不游泳吗?”
另外两个激进分子很少加入我们的谈话。其中一个成天打字,一个则耗在东西关系论坛成员共有的一辆汽车上,六个人,正好坐满——车从来没好过,休想用来逃亡,我们想;要逃亡大概也不会用到,父亲想。在破车底下修个不停的技工是个脏兮兮的忧郁青年,身穿连身工作服,戴着巴士车掌的海蓝色帽子。他是工会的人,在玛丽亚海佛街的市公车处值夜勤,每天都摆着犯困的臭脸,一身工具叮当响。他的代号名副其实,叫做“史劳本史吕瑟”(Schraubenschlssel)——意思是“扳手”。弗兰克爱卖弄,绕着舌头发出“史劳本史吕瑟”的音,但弗兰妮、莉莉和我宁取译名,就叫他扳手。
“嗨,扳手,”弗兰妮对躺在车底下咒骂的技工说,“希望你脑子还算干净。”扳手不懂英文,我们所知他唯一的私事是,他曾经约过苏西。
“除了他,根本没人约我,”苏西说,“好个狗屁家伙。”
“好个狗屁家伙。”弗兰妮重复一遍。
“唔,其实他根本没看过我本来的样子。”苏西说。
“那他知道你是女的吗?”弗兰克说。
“老天,弗兰克。”弗兰妮说。
“唔,我只是好奇。”弗兰克说。
“扳手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我看得出来,”弗兰妮说。“别跟他出去,苏西。”弗兰妮对熊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