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畑上语路五郎,用火把照路,催促士兵奔赴阿佐谷村。走出不过一里多路,见许多人坐在前边的草地上,不知为了何事,吵吵嚷嚷地谈论着,心下十分奇怪。他走近前去责问说:“你们深更半夜地在干什么?”一看竟是阿佐谷的村长,和庄客们聚在一起在议论着什么。当下村长愧惧地走上前去跪在路旁叩头请罪说:“代理守备大人,救救某等吧!”庄客们也异口同声地叫道:“请您开恩,救救小人们吧!”语路五郎惊讶地回头说:“汝等应该看守船虫,为何聚集在这里?而且看到我让我救命,这究竟是为何?难道是被狐狸精魅住啦?不然尔等就是狐狸精魅我?我岂能中尔等的圈套?如不赶快现出原形,就让尔等尝尝我的厉害。”说着手紧握着刀把,怒目而视。村长和庄客们吓呆了,连忙举手说:“代理守备大人切莫动手。不是狐狸作祟,而是船虫的同伙,那些恶棍们之所为。”村长又说:“方才接到您的手谕让在下押送船虫。夜间应格外当心,所以就由八九名庄客押着犯人。来到这里时,从树荫内冲出许多歹徒,有的拿枪,有的拿刀,各自挥动武器截杀过来。下边在下不说,您也想得出来。待又召集近村的许多人,再到这里来一看,一个人也不见了。只有割断的绳索丢在草地上。船虫已被劫走,连一个歹徒都没捉到,实在没法交代。于是就凑到一起商量如何是好。正在毫无结果之际,不料您从这里过,所以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请大人原谅。”听了回禀,语路五郎吓得与士兵们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忽然厉声说:“尔是一派胡言,我绝没下令让你押送船虫。若有那个手谕的话,就快拿出来给我看看!”村长听了赶忙往怀里、袖子里摸,连兜裆布都摸到了,抖抖看看连张擦鼻涕纸都没有:“哎哟!是否方才逃跑时掉啦?”起身借着月光拨开草找。语路五郎更加焦急,不住暴跳如雷地大声吼叫说:“她怎能轻易跑掉?显然并非尔等不留神让她跑了,而是与其同伙合谋,把她放跑了,却编造许多谎话来蒙混我。我冒着黑夜前来,是奉了马加大人的将令,要把人犯在天亮前押进监狱。由于尔等之过失,使我也受牵连,真倒运。把他们都捆起来!”士兵们领命,跑过去把村长等十余人都串着绑起来。众人吓得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地牙都合不拢,嘴里念着佛。想到家里的妻子老小,真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明天可能就没命了。语路五郎轰赶着他们回到石滨城,当天夜间把村长等都收监入狱。
天很快就要亮了。语路五郎想去叩马加的府门,可是又一想,告诉是明天,就暂且进卧室去躺一会儿。不觉早已天明,旭日高升,到了巳时时分,心说:“已经太晚了。”他赶快换上衣服出去,马加常武已在审判所坐等,派人来找他。他心慌意乱地同来人去觐见。常武看着他说:“让我好等啊!那个船虫怎样啦?”语路五郎已无法掩盖,就提心吊胆地禀告了由于村长等的疏忽,让歹徒把船虫劫走之事,并说:“已将那个村长和庄客等都收监入狱。待某搜捕其同伙,逮捕船虫归案,为期不会很远。”未待他说完,常武勃然大怒,厉目喝道:“我已经说过,放跑了船虫,村长和庄客们的罪过虽然不轻,但汝把她留在村长家,对此事疏忽大意,其罪比他们还重。来人哪!给我捆起来!”两三个值班的年轻卫士应声跑过来,把语路五郎从走廊上推下去按倒,立即将他绑上。常武将他送进监牢后从此他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了。
再说阿佐谷村的村长和庄客们的妻子家属闻讯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日去石滨城,苦苦哀告,或出售田地、山林,偷偷贿赂马加主仆,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村长等人才被放出来。只有畑上语路五郎没得到赦免,竟可怜地死在狱中。有人讥讽说:“这是他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的恶报,拍马加的马屁竟拍在马腿上,被忌恨而可怜地丧命。”人们偷偷议论。语路之妻也在不久后去世,未留子嗣,由亲友们将其尸体埋葬。
在此之前,千叶介自胤自那天得到丢失多年的尺八岚山后,就赶忙回城,心想:“说的那个勇士犬田,高成是否告诉常武了?如把他留在我家,胜过千骑。要赶快见见他。”心虽这样想,但还没同老臣们说,不便召见,就暂且没提此事。次日马加常武一个人到后堂觐见,对名笛复回宝库表示喜悦,同时又禀告了阿佐谷的村长和庄客们误使船虫逃脱,以及畑上语路五郎之罪过,他说:“他们已被监禁。并且八方部署缉拿船虫,一旦发现她,即将其逮捕归案。目前纵然不知她的去向,一个犹如丧家之犬的女人,也终必自取灭亡,主公不必多虑。”他煞有其事地进行禀奏。自胤听了皱眉说:“虽然得到失去的笛子,但若再审讯那个贼妇,说不定会找到小筱和落叶那两口刀。由于语路五郎的疏忽而造成村长等的过失,都该依法监禁。但我想古之贤君,不以古器名物为宝,而应以良臣贤者为贵,此事见之于《尚书》。因此我所希望得到的既不是岚山笛,也不是小筱和落叶刀,而是那个犬田小文吾。他打死了野猪,轻而易举地杀死了行刺的并四郎,还看穿了船虫的奸计,留下所赠之笛,实深钦佩其大智大勇。汝应深体我意,要在馆驿热情款待,劝他侍奉于我。不久便想召见他,汝以为如何?”常武听了趋膝向前说:“您虽如此吩咐,但窃以为那个小文吾,打死已被并四郎用枪刺伤的野猪,非常容易。另外杀死并四郎是出其不意加以暗算,不是真本事。尤其是那个笛子,是否就是小文吾带着的,因唯恐暴露,才将其偷偷放在壁橱内,现尚不大清楚。因此,船虫之检举可能是事实,而小文吾的陈述,说不定是谎言。倘若是那样,船虫就实在太冤枉了。不知又是谁把她劫走?船虫既已逃跑,无法再行审讯,又怎能解除此疑呢?所以现在就召见小文吾,是不大妥当的。”他毫不顾忌地如此启奏。自胤沉吟片刻说:“汝之所奏虽然有理,但怀疑要看其人。我听到小文吾的所作所为,曾仔细想他的为人,绝非以诡谲欺人,欲求荣利而走险之辈。汝当三思。”常武接着奏道:“心之所惑是来自爱憎之深。纵然小文吾有智有勇,言行端正,倘若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岂不也是很可怕的吗?其故乡是下总行德渡口的人,是否是孝胤主公〔千叶介孝胤当时在千叶城〕的心腹?不然也许是里见或浒我将军〔指成氏〕的奸细。凡智勇过人者,在此用人的战国时代,没有不选定主君而随便在各国流浪的。以臣下的愚见,速将小文吾囚禁,严刑拷问。如果是敌人的奸细,就在河原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显示主君之武威至关重要。”他花言巧语地进行谏诤。自胤再次沉吟说:“是否敌人的奸细虽然一时尚难弄清,但倘如有功不赏反而惩罚,则绝非好事。在弄清事情的真伪之前把他留在这里,每日不得慢待。即使是敌国的奸细,也会使之回心转意而侍奉我。如此照办不得有误!”这样一说,常武也就难以抗拒,说:“那么就把小文吾交给臣下吧。尽心赏给他衣食,弄清其真伪。”自胤听了高兴地说:“常言说,疑心生暗鬼。即使有可疑之事,也要与同僚们商量,切不可疏忽大意。”主君这样地谆谆告诫,常武含糊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却说犬田小文吾,从那日起就被留在马加的客房里。除朝夕送饭来,无人同他接近,也见不到主人。他深感奇怪,独自心神不安地躺在床上,真是度日如年,十分发愁。这样到了第三天,府中有个叫柚角九念次的老仆,到他身边来说:“主人大记让我告诉您,他公务繁忙很少在家,请恕其慢待,今幸有半日空闲,想与您会面。请吧!”说着走在前边,拉开几间屋子的纸门,一直往里走,将他带到小书院。马加大记常武,身穿绉罗的单褂,下着上好的和服裙裤,横佩着珊瑚把的短刀,有约十三四岁的童子侍卫拿太刀站在后边。他悠然地坐在那里,背后有很宽大的壁龛。走廊上有四五个年轻武士肥胖漆黑,好似相扑的力士,身穿蕉布(1)的裙裤,裤脚提得高高的,带着二尺多长的大腰刀,支着胳膊,端着肩膀,威严地看着这边,好似一声令下,就能将对方制服。因此马加的虎威胜过其主自胤十倍。当下老仆九念次远对主公禀道:“这就是犬田小文吾爷。”引见后退了出去。小文吾进门走到里边,虽然恭敬地叩过头,而常武只是把手放在膝上坐着,并不还礼,拿起放在旁边的扇子召唤说:“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小文吾还是原地不动,毫无惧色。对常武说:“某因遭不测被贵方扣留,深有一日三秋之感。您大概已听到禀告,某只是想寻找途中丢失的伙伴而来到此地。盗笛之贼既已发现,无须留某在此。请速放某走。”常武点头说:“汝之恳求着实有理。我也很能体谅你的心情。然而自胤对汝有怀疑,碍难尽快解决。他认为,那岚山笛汝虽说是由船虫所赠,假意接受后而放在壁橱之中,然而是否是她之所赠,并没有证据。不仅如此,当夜船虫被歹徒劫走,他转念又一想,船虫的供词可能是忍不住痛苦而说的谎言。她是否冤枉,是否是被劫走,很难确定。这是其疑之一。另外汝是智勇双全,武艺超群之人,在此用人的战国时代,却不肯择主而仕而到处流浪,实难以理解。此是其疑之二。他想汝不是千叶孝胤之奸细,便是里见或浒我的奸细。命令将汝赶快下狱,如未猜错,当在河原斩首示众,以便使邻国知道我们的武备。我虽不住地谏诤,但真假不明,虚实难辨。如连我都被怀疑,则太令人心寒了。请汝稍待。我将设法斡旋,待解除主公之疑,再随汝之便。”小文吾闻言吃惊,又增添了一层忧虑,虽心如刀绞,但毫无办法,便改变态度说:“这意想不到的怀疑,实使人大惑不解。船虫逃跑反而对我生疑,认为她的招供并非事实,真是岂有此理!另外如果认为我是敌国之奸细,可派人去行德打听那里的人。在故乡还有我的老父,我既不为五斗米折腰,岂肯为人做刺客?请您去打听古那屋之子,原是市人、现在已是浪人的为人,他们是不会隐瞒的。望您开恩再谏主公,犹如春冰解冻,消除其怀疑,至感幸甚。”他如此一再恳求。常武不住嗟叹说:“汝之所言都有道理。然而行德虽原是我家之旧领地。但如今却是千叶孝胤的领土,是敌地。岂能轻而易举地问清汝之身世?即使去打听,敌地之人的回答,怎能贸然轻信?无论你怎样讲,想尽快放你都是我力所不及的。你就耐心等着吧!”他貌似很亲切,实以花言巧语予以拒绝。小文吾怅然地束手无策,难再搭言。常武安慰他说:“犬田君,汝听到过吗?近来有人吟过这样一首歌:
行人走后村雨霁,来则安之且莫急。
性急则难以成事。既然不知住到何时,主房内人来人往,诸多不便。后院有个僻静的住处,从今天起就到那里去,安心养志。衣食之事或其他有何吩咐,可说给老仆。我们还会见面。”他说罢起身,由童仆跟随退到后堂去。小文吾虽然知道常武是假借主命扣留他,但也不便再争论。由老仆九念次领着到静室一看,是两间长九尺的茶室式房间,有浴室和厕所。另外还有个只有三张草席大的小间,室内有盛被褥的壁橱。从庭院引来水管注入水池和洗手盆内。大概是为度夏而修建的。在方格篱笆内开着应时的花卉,小松倚石而立,头上浴着夕阳,不知哪个枝条上有寒蝉在鸣叫。渴了炉上有百年之釜,倦时庭内有信步之地。但纵有美景也无法排遣惆怅之怀。此处三面是墙,南面有门,但有同于无,总是锁着。这样便如无罪而被囚禁,客舍恰似监狱。自那日之后,只有男童每日送来三餐,月中有两三天,几个老苍头来清除院中之杂草和打扫落叶,连个交谈的对象也没有。小文吾真是度日如年,十分焦急,痛苦万状,仰天长叹道:“厄运怎么这样苦苦地缠着我?自从在荒芽山遇难,不知其他四友生死存亡,由我带领的两个女子不知去向。故乡有父亲和外甥,父亲年迈,外甥尚幼。思前想后,身虽在此,却无日不心猿意马。佛经所说火宅之烦恼,苦海之风浪,概即如此。但是马加大记出于忌妒而使自己受尽如此欺凌。他是个奸险的小人。诚如古人所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虽不难突破此门而逃出,但又如何出城?如被捉到反而倍受耻辱。”他苦闷得难以忍受,但却又没长翅膀欲飞不得。小文吾犹如笼中之鸟,在暗自呼唤着朋友。在忧思中又到了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