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睡着了,真正的睡眠,不受梦境滋扰。蓦然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因为教堂敲钟了,能听出来钟塔在病房的东面。那声音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布列塔尼半岛野性未泯的海岸线上,一座小渔村羞怯地紧贴着石头搭建的简陋教堂,像三岁女孩紧抓着母亲打满补丁的裙子。晚祷的钟声响起,渔夫放下手里的铲子,渔妇放下缝补到一半的渔网,站在散发着浓烈腥味的海滩上低头祈祷。但是空气里没有海藻和盐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河流的潮气,混杂了似有若无的白兰香味。病房某处有人哭喊呻吟,菲利普的眼皮又合上了。海在很远的地方。
玻璃的碰撞声。修女再次站在病床边,举着药瓶。阳光照到对面的墙壁,下午了,旁边的病床空着,长疹子的男人不见了,床单挺括雪白,好像从来没接待过任何病人。菲利普抓住修女的手腕,后者怒瞪着他,好像病人把什么脏东西蹭到她的袍子上。
“那个人去哪里了?”
“和我们的救主在一起。”修女用断断续续的法语回答,挣脱菲利普的手,用袍子擦了擦,“你休息,先生。”
但他已经休息够了,他必须去找“代尔夫特之星”。菲利普坐起来,赤脚踩到冰凉的地面,这才发现鞋子不知所踪,一双旧皮靴,略大,是以前从住在隔壁的鞋匠那里买的。修女按住他的肩膀,用葡萄牙语跟他理论。菲利普抓起卷成一团扔在床底下的脏外套,跑出了这座实际上只有两个房间的医院。神父正要从外面进来,差点被疯狂的病人撞翻。
脚底先是晒得发烫的石板,然后是柔软湿润的泥土,礼拜堂侧面的小菜园打理得很整齐,菲利普跨过竹篱笆,横穿过去,尽力避开无辜的菜苗和某种攀爬在木架上的未明瓜果。就算没有地图,他也能马上看出港口在哪里,商船高高的桅杆从铺着青瓦的屋顶后面露出来,好像一片经历过火灾的小型松树林。越靠近码头,装卸货的噪音就越清楚。没穿鞋子的异乡人转过最后一个弯,珠江出现在面前,今天有六艘外洋船停泊在黄埔,只有一艘是属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挂旗船,其余全是散商船。赤膊苦力沿着湿漉漉的跳板上下,一队负责卸下大小各异的木箱,另一队把包装好的瓷器和茶叶搬上去。
菲利普原地站了几分钟,半是为了喘口气,半是被繁忙的码头迷住了。背后传来喊叫声,吓了他一跳,两头水牛拉着一车瓷器走来,车夫用广东话冲他吆喝,就算听不明白,也猜得出里面含有“滚开”这个意思。菲利普伸手拍了拍牛粗壮的脖子,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平板车,问车夫能不能载他一程,那个头戴竹笠的当地人眯着眼睛打量他,摆手摇头,挥鞭抽打水牛。那两头耐劳的动物发出抱怨般的哞哞,继续往前迈步,菲利普耸耸肩,跳到铺满干稻草的板车上,在两个巨大的花瓶之间坐下。车夫扭过头来,惊诧地大叫了一声,冲他投掷陌生的字句,这是菲利普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别人用听不懂的语言斥责了。他决定不予理会,车夫用鞭子柄戳了他一下,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去,拉住牛的缰绳,把它们引向码头。
天气闷热。广东沿海的夏天超出了菲利普的一切预期,太阳又高又远,但是酷热难当,空气本身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膏状物,附在肉眼可见的所有物体上,形成一层撕拉不掉的蛛网,封住人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牛车还没走过港口的三分之一,菲利普已经热得像条离水的海鲈一样张着嘴呼吸。他用手掌遮住阳光,设法辨认商行门前耷拉着的旗帜。丹麦货船前面站着两个清点货物的中国买办,其中一个用手肘碰了碰另一个,两人都扭过头来,怀疑地盯着牛车上的外国人,但并没有出言阻止。
他能看见“代尔夫特之星”了,饱经风雨的商船绑起了所有船帆,泊在荷兰商行前面,江水轻轻拍打上过油的木板。周围既没有苦力,也没有买办,货品已经卸完了。商人多半都乘船到西江上游去了。外国人不允许在除广州以外的地方交易,于是云南、福建、浙江以及远至山东的茶商每个贸易季节都会把茶运到广州,如果不是莫名染病,菲利普现在本该和其他散商一起挑选茶叶。菲利普懊恼地盯着江水,现在他错过了荷兰商行提供的船只,不得不自己租船前往西江,而他完全不知道做这件事的门路,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人。他跳下牛车,冲车夫挥了挥手里的破烂外套,那个戴斗笠的广东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挥鞭打牛,板车拉着已售出的瓷器远去了。
甲板上空无一人。一个喝醉了的水手“看守”着通往下层舱室的楼梯,头垂到胸前,身上散发出朗姆酒的浓烈气味。菲利普绕过他,钻进商船的腹部,在昏暗中寻找自己的铺位。一团小小的阴影窜过窄小的舷窗,跳到横梁上,一双黄色眼睛俯视着船舱。那是船长的猫,“塔塔”,没有尾巴,后腿有一块烧伤的疤痕,再也长不出毛,皮肤裸露,总是一副患病的模样。菲利普看了猫一眼,“塔塔”龇牙,发出嘶嘶的声音,看起来丑陋极了。船上的水手认为它是某种异教恶灵,菲利普觉得他们有道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在“塔塔”严厉的目光下趴到地板上,伸手去抠舱壁和地板之间的一块松动的木板。上船之后不久,他把银币和母亲送的圣塞巴斯蒂安像放进小布袋里,藏了进去。必要的预防措施,这种货船可不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潮湿发黑的木板轻易脱落,后面的小空洞里却什么也没有,菲利普直起身,跪在那里,深呼吸了几次,心怦怦直跳,过了几分钟,他再次趴下去,把手伸进木板缝隙里摸索,什么都没有。船上有人发现了他的小秘密,不知道是商人还是水手,谁都不会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