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一怔,脑子里头过了一遍近来二月的侍-寝记档,登时是头晕目眩,不自觉往后倒了两步。她没有喜悦,只有彻头彻尾的恶寒与惊惧——宛陵这两个月内别说侍-寝了,连徽予的面也没见着过,她协理六宫,经常会翻阅彤史记档,绝不会记错。那这孩子,就不是龙嗣。那会是谁的?
污杂皇家血脉,可是株连的大罪。
韫姜只觉暖洋洋的手炉都传不来一丝暖意,徒余手脚冰寒。在韫姜的神游之时,宛陵洋溢着喜悦与害怕的声音传来:“真好,这是、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他万全的。可是,这孩子的月份大不好,颜郎,你一定要助我同孩儿度过这一关的。”
“宛儿千万放心,无华殿时我便许了你的,要护你平安。如今也必会护你同孩儿万全。”颜太医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样掺杂着喜悦与担忧。
韫姜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晃晃地转头回去,出了门,她煞白着脸,对沛珠说:“你家娘娘身子不大好,所以不想叫人进去听着了担心,本宫不偏不倚听着了。可是你别告诉你家主子本宫来过,本宫怕她知道了,反而更加郁结五内,不利于调养。”
沛珠是个乖觉温顺的,连忙答应下,说:“奴婢若没有德妃娘娘的提拔,也不能来广陵宫做这体面的差事,德妃娘娘吩咐什么,奴婢都答应下。今儿没人来过广陵宫的。”
点点头,韫姜有些仓皇地提裙离去,走了一半路,犹觉的心慌,于是折回去问:“颜太医是日日来的么?”
沛珠不知就里,只据实回答:“会德妃娘娘的话,颜太医确实日日都来,因昭仪娘娘身子欠妥,所以要常来。”
韫姜觉得浑身不自在,日日都来,那这孩子不就……糊涂啊,糊涂,要是被人撞见了,岂不是连辩解的机会的没有了?
她随口应了两句,转身即走,连连走出广陵宫百步远,才气喘吁吁地站定,愈宁跟着,说:“娘娘是怎么了,轿辇备着呢。娘娘别劳力费心,仔细累着身子,还是轿辇上坐罢。可是昭仪娘娘身子大不好了?”
这事是杀头的大罪,饶愈宁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亲信,韫姜也不敢轻易说出口,于是胡乱点头应下,说:“正是,心慌意乱的,记得别往外说。”
她回了宫,心中仍旧是惶恐难安,坐了半晌,都是呆呆的,来上的茶都凉了,也不曾碰过一星半点。她心下想了许久,把愈宁叫来,命她去请颜子青来,只说是要问宛陵的身子状况。
她焦急地等了半晌,颜子青才来。不知是不是韫姜吃心的缘故,她总觉得颜子青神色有异,心里也又尴尬、羞臊,又愤怒的。
她命众人退下,盯着颜子青片刻,不知如何开口。颜子青是清秀的模样,比起和如命的一种疏离清冷之感,他更为温和儒雅,他被韫姜这样审查似的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憷,却还是带着和敬的微笑,只等韫姜开口。
终于,韫姜撇开眼,说:“你是和大人的弟子。”
颜子青忙站起身作揖:“师父对微臣有知遇之恩。”
韫姜蹙眉,急得泪都出来了,拍案而起,压抑着怒不可遏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株连九族的事!”
提及株连九族这四字,颜子青先是浑身一震,一刹那想到那事,陡然之间明白,惊恐万状地抬头望向韫姜:“德妃娘娘怎么——”
“要不是本宫今日去广陵宫听见了,就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韫姜不安地踱起步来,“你们骗我就算了,你还要顺着她,你还要瞒皇上!你知道,万一被人发觉,你们两家都不要活命了!这是什么样的罪过,你在宫里当差,你不知道吗?!”
颜子青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德妃如此震怒的情形,吓得立时跪下了,欲哭无泪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无华殿时,宛儿她……和昭仪娘娘她身染重病,递消息出来,师父便暗中安排了微臣前去伺候,那个时候她在无华殿孤苦无依,她的心事都说与微臣,她也依赖微臣,微臣也大为动容,才、才……”
“不必在这儿同本宫说这些!”韫姜一时动摇,又是羞臊,背过脸去,“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你要明白啊!你若……当真爱护宛陵,你就该阻止她,而不是由着她的性子,教她生下个祸害啊!”她回过脸去看着颜子青,忍不住落下泪来,“颜太医,宛陵吃了太多苦了,你们的情、你们的情,本宫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孩子不能啊,孩子真的不能啊!来日若是东窗事发,那孩子就是个铁证,连辩驳的机会都没了,你可知道吗!”
颜子青茫然地往后跌坐下去,摇摇头:“可、可,那是宛儿的命啊。”
韫姜上前两步:“本宫说了,你们若是惺惺相惜,真心相对的,本宫可以替你们瞒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陪着她就好,别再贪心了——宛陵她始终是和昭仪,生是明城的人,死是明城的鬼,皇上不开口,她生生死死,就都是皇上的妃御,你懂吗!把话说坏了,当初她就算被贬,也还是被拘留在宫内,不得离开半步。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明城了,她得活下去啊!”
颜子青一晃神,仿佛大为震慑,难以言语。他的目光发直,呆呆地看着韫姜的杭绸翘头履,愣了半响,他才颤抖着声音:“微臣知道了,多谢娘娘警醒。为赎罪,这件事,微臣会做的漂亮、做的干脆的。”
韫姜见他此状,有些于心不忍,仿佛自己棒打鸳鸯,做了大恶人:“你是太医,知道手段的。别伤了你们的情分……就好。你若要动手,先来禀告本宫一声。”她扶桌坐下,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气,颓唐地垂下头去。她扬扬手,示意颜子青下去。
愈宁进来,见韫姜失意,忙上来扶住她:“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和昭仪真不大好了?”
韫姜茫然抬起头,靠着愈宁,哀声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可是我当真无法想象,放任这件事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酿成大祸,我真的会愧疚一辈子的,还是现下,做个恶人吧。”
愈宁不明就里,听得云里雾里的,她沉吟一声,说:“只要娘娘做了,想必娘娘自然有计较,既然都做下了,便不要再被困扰了。泼出去的水,是没有回头路的。”
“娘娘,千真万确的。奴婢亲眼见颜太医失魂落魄地从未央宫出来的。”婵杏奉上了安胎药,倚在淑妃的脚搭便,悄声禀报。
“颜太医?”淑妃思索片刻,“好像是和太医的弟子。不过是伺候广陵宫和昭仪的,怎么从未央宫失魂落魄的出来了?”
“奴婢也是疑惑呢,所以巴巴儿的回来禀告娘娘了。”婵杏往淑妃脚下塞了两个脚炉,一面惑然说。
淑妃冷血一声:“派人盯紧了他,和昭仪曾经也是德妃的心腹,指不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广陵宫无人问津,守卫松懈,偷儿进去打探些什么原也不算难事。去,去吩咐小顺子盯紧了。”
婵杏哎了一声,连忙起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