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连空中的灰尘都闪动出金光。厉树人们由小屋里出来,黑暗与光明象刀切的那么齐整,仿佛是一步就迈到了另一世界。无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赶紧低下头去,免得晕倒。一夜未曾睡好,肚里空虚,伤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铮铮轻响,他们忘了一切,用了整个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软的两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他们的头上出了些似有若无的虚汗,心中稍微镇定了一点,开始觉到秋光的明暖;院里几株枫树的黄叶猛的打入他们眼中,使他们莫名其妙的,惊异的,要哭出来。同时,他们忽然愤怒起来,要向那蓝的天,金的叶,狂吼怒号;把晴朗静美变作飞沙走石。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加速了脚步,仿佛是要去和谁诉冤或拚命。
迎头来了那位肥短的长官,脸在阳光之下更显着油多肉厚。为省走几步路,他老远向巡警们摇手。巡警们又把学生送回小屋中。本来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骂一番,泄泄心中的恶气,谁知又受了戏弄。背倚着墙壁,他们不愿把骂话叫给自己听;不能容忍,而必须容忍,他们无可如何的默默无语。
过了半天,小门开开,两支带着阳光的皮鞋迈了进来,刚一进门坎便失去了光泽。一个巡警搬进一个小方凳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一个端着两盘点心,一个提着把铁壶,拿着五个粗磁茶碗。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个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赶紧交谈着,皮鞋发出有力的声音。
五个人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更无须劝让,都围集到六凳附近来。吃与喝并没给他们任何安慰,可也没感到污辱,于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心镇定了许多,渐渐的把眼都转向院中;巡警们并没把门关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们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忧国,也不是气忿焦急,也不是完全平静;他们那未能蜕净的天真的儿气,又渐渐活动,使他们要跳到院中,得到空气,日光,与自由。自由与快乐是他们理应享有的;可是困难与挣扎都无情的加到身上来;青春与秋景分占着他们的心灵,他们茫然。
2
快到晌午了。他们又被传去。这样的来回摆弄,更激增了他们的愤怒与坚决。同时他们又急愿完结了这一幕酸苦无聊的喜剧,愿无拘无束的去享受那阳光与自由。青春的活跃与横来的压迫,使他们在忧郁中仍不放弃希望,在义愤里几乎可耻的想到妥协。
不,不能,决不能妥协!他们必须一拳打在阴城的脸上,使阴城至少也得承认他们的力量与热烈。即使阴城丝毫不动,一味的顽强,到底他们应当表现自己,表现出民族的青春与血性。
他们决定到堂上去争辩,去呼号;叫“大老爷求饶”与“容情”是过去的事了;他们绝对不能再用历史上的耻辱去求苟全,去污蔑了新国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脸的易风,象篮球队队长向队员们发着紧急命令似的:“叫树人领头去说,别乱抢话!”
厉树人谦卑的,又好象是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自负的金山不肯轻易放弃了发言权:“谁有话谁说!”圆眼睛马上向巡警们扫射,好似向他们挑战。
曲时人似乎没有听见什么。他非常的困倦。可是仍自昂着圆头,用尽力量维持着尊严与勇敢,顾不得听别人的话。平牧乾是唯一的低着头的,看着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脚,眼角撩着男人们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还是没家;茫然的酸辛与爱国的热烈把两点泪挤在眼角,不敢流落。
3
到了一间屋里,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铺着块台布,用茶碗底的黄圈与墨汁的点块组成了自由图案;桌旁有几把稀松活软的艺术铁椅,铁柜上的锈厚薄相间,颇似一些花纹。墙上挂着以写“老天成”与“聚义老号”出名的那位书家所写的对联,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裤管似的卷卷着。
没有什么客气,他们五个都坐下了;艺术铁椅发出一些奇怪复杂的响声。坐好,他们的眼不约而同的都看着那副对联;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们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长官。“都站起来!”由一条被油腻糊满的喉中,仿佛还夹着几块碎肥肉丁儿,粘糊糊的,疙瘩噜嗦的,象一口痰似的,喷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那个肥矮长官已立在门口,正对着那副对联。喘了一阵,他喉中又冒出些话来:“谁叫你们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语声里含着一些哀怨与用油浸透过的怒气,怒而不暴。
他们都没动,大家的眼由对联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对联,仿佛是比较哪个更肥,更俗鄙。对于这两项俗鄙的东西,他们都不愿说什么,只是感到厌恶,厌恶之中略带着一点点好玩的意味。
胖子看他们依然坐在那里,把脸慢慢涨红,冒出更多的油来。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动作。为保持身份,他本该指挥手下人去强迫他们立起来;为省得着急发喘,他顶好一动也不动;脸红便是这个矛盾的结果。把胖手放在脸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儿,他也欣赏起来那副对联。
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围满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长们马上就会过末,而这五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纹丝不动的坐着。他想往前来,强迫他们起立,可是脚指头只在宽大的皮鞋内动了动,并没迈步;他真着急,也真懒。学生们坐得更随便了些。看见窗外的武装警士,那么多,那么威武,他们不由得想到些浅簿而近情理的话:“跟日本人讲讲横好不好,欺侮几个学生算哪道威风呢?”无聊的示威只足招来轻蔑,他们故意的做出捣乱的姿态来,以青年的轻狂对付老年的昏庸无理。
窗外许多双皮鞋的后跟一齐碰了碰,很齐很响。胖子急忙闪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两根木棍夹着一个大油篓。发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动,象讨人怜爱的母狗似的。
两位局长来到门前。警局局长是个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讲究,脸上挂着烟灰。教育局局长是个高个子,一身顶不起眼的公务员制服,布鞋,脸上老是笑着,笑得没有因由,没有间断,非常的俗气。
两位局长在门口谦让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长脸上的烟色越来越灰暗,表示出为尽地主之谊,不能不让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强,心里老大不高兴,还不能不显出规矩知礼。论实力,论收入,三个教育局局长也抵不住他一个。阶级尽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还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热上去分。他当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长。再说,学生们闹事,本该教育局出头,但是每一回都须警局去镇压,受累,而且费力不讨好,等到学生已都拿来,教育局局长才露面,三说五说的把他们带了走;又省事,又买好;事完之后,至多也不过请警局的重要人员吃顿馆子。为这个,他对教育局局长——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总觉得轻微可厌。假若没有这个可厌的家伙,好吧,你们闹吧,该囚的囚,该揍的揍,该杀的杀;再闹?也得敢!不幸,政府里非有这么个家伙不可,于是事情就永远不能顺手,而学生是偷空就闹腾。看,看这个满面陪笑的东西!没办法!
教育局局长早晓得这个,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当然是赶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与身份总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总显着客气,而客气与自馁并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气倒略与虚情假意相近;虽然虑伪是个不甚好听的字,可是与手段能打到一气。
彼此谦让了好久,警局局长的灰脸的表情已带出点超过于勉强,教育局局长才无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认了客位的优越,巧妙的抢了警局局长一肩,只是一肩。
谁也没注意到五个学生,他俩又开始让座位。警局局长早看见学生们还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学生是教育局局长的属下,他不便于发气而给朋友以难堪。教育局局长也早看出学生们不肯起立致敬,设若登时发作,而不幸碰了钉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证实了自己的差事确是没有多大的威严,彼此谦让,有说有笑,眼睛都不向学生那边转动;坐下以后,觉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里,一点也不别扭。
仿佛是为增加这点自然劲儿,教育局局长笑着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当然不肯。教育局局长当然再敦促;当然又得到更多的谦拒。实在没了办法,教育局局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的立了起来,笑得微微发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开展。眼睛望着那副对联,他先活泼灵动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细条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预备作深呼吸运动。而后把肩松下来,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4
教育局局长先捧了警局局长一大场,每句里都有与“十二分”或“竭诚的”同样或更好听的字眼;把这一类的词儿都用净,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结尾。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