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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第1页)

1

他们回到流亡学生的住所——一座破庙里。由教育局局长的话里,他们知道大家曾经营救他们;或者大家还去慰问过他们,而被巡警们挡了回去,他们猜想。想到了这个,他们三步当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庙中,好把热泪,委屈,和一切要说的话,都尽情的向大家倾倒出来,仿佛大家都是他们的亲手足似的。他们没有钱,没有铺盖,可是准知道一见着大家就都不成问题,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会给他们一些吃食,和找一些干草给他们垫在身底下。一块锅饼,一碗水,一束干草,只须与大家在一处,便是天堂;青年与青年间的同情会把苦难变作欢笑与甜美。

高高兴兴的,他们进了那座破庙,仿佛是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走呢;破墙头上的秋草,在夕照下,发着些金光,使他们感到痛快爽朗。

院里,破殿里,不见一个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么?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去了么?

更好的地方?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座破庙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们这样的喜爱这破庙;假如大家真是搬到个更好的住所去,那只足以使他们五个人失望。他们几乎是狂暴的,倔强的,到各处去搜索。他们决不相信,大家会这样抛弃了他们,至少他们也必须找到一两个人。他们用意志强迫着自己这么相信。这么搜索;必须见到一两个熟识的脸,把这两天心中所积储的话先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不管别的,不管别的!

把破庙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个人。他们默默的,极慢的,往外走。谁也不敢出声,连咳嗽都不敢,倒好象这是座极高的雪山,一个嚏喷就会崩裂毁灭!在门口,他们遇见了看守破庙的老人。

“他们?”老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呕,他们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车;听说是上南京,还是汉口,记不清了!”

拨给流亡学生的车,他们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这一次还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过这次车去,是当然的,谁愿久停在阴城呢。他们知道这个,当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们对大家没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可是他们自己怎么办呢?没办法!因自己没有办法,便不由的把对别人的原谅勾销,他们觉得世间并没有同情,没有义气,他们是流亡到一座荒岛上,连共患难的朋友们也弃舍了他们。他们坐在了庙门外的破石阶上。

2

太阳快落下去,一群群的归鸦扯着悲长的啼唤;缓缓的,左顾右盼的,侦找可以安栖的大树。他们五个还不如这些乌鸦。住在庙中大概可以没有问题,可是“住”并不是只有一块地方的意思。乌鸦是可羡慕的,它们自己带着羽毛;他们不能就那么卧在地上,连张可以垫在身下的报纸也没有。“咱们得先给牧乾想主意!”扁脸的易风向厉树人说,眼睛故意的躲着平牧乾。“她不应当跟着咱们受这个罪!”厉树人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个说法,可是想不出办法来。

平牧乾,正象易风所顾虑到的,想抗议:她“怎么”不可以受这个呢?不错,假若有个女同学在一处,她当然能够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实既不这样,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决心,但是饥饿疲乏已使她讲不出话来。不便说什么,她心中反觉得安静了一些,象个有决心,不多说话的硬女儿。

“你们在这里,别动!”曲时人说着,立了起来。“我去碰碰看,我在这里有个朋友,看他能帮忙不能;你们千万别动!”他的胖脸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还撑着劲儿把眼睁得很大。

走出几步去,他又回头嘱咐了句:“可是千万别动!”

曲时人好象把阳光都带了走,破庙门上红了会儿,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匀的黑影,掩去余霞的明彩。麻雀们开始在门楼上低声的啾啾,象已懒得再多谈的样子。“看样子,我们没法再往下住。”金山仿佛专为抵抗那渐渐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扬着头向空中说:“再有车,咱们就得走。”

“上哪里去呢?”易风摇了摇头,语声很低。

“走也好,不走也好,”厉树人立起来,两臂来回抡动着。“在国运不强的时候,个人能决定什么呢?”

“反正我不预备再去读书,”金山也立了起来。“我也不能再拿书本!”易风想了一会儿,“哼,我真愿意扛起枪来,在黑夜里,顶黑的夜里,去打一仗,子弹打出去的时候,发着红光,象画上画的那样!我的脾气爽快,最好是去当兵!”仿佛是觉得把自己说得太多了,猛咕叮的他转了弯:“牧乾你呢?”

“我?”她愣了一会儿,好象是没有听明白。“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和应当做什么。我只觉得我有点用,我也觉得四面八方都等着我去做事——”

“阴城反正没等着你!”金山的自负和聪明往往逼迫着自己给人以难堪。

“你怎么知道?”厉树人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断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阴城无望,那就是你不相信中国会复兴起来!”

易风没等金山开口,“饿着肚子先别拌嘴!”

“这怎会是拌嘴?”金山反倒把枪口对准了好心的易风。“我不过是那么一说,谁又真相信——”他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下半句有点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没的说了,天已黑起来,破庙里外都非常的安静。立着的又坐下。仿佛这样便可以使曲时人早些回来,可是许久许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心里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几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满满的都是细碎闪动的眼睛。“这小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易风对自己念叨着,并没希望别人答话。待了一会儿:“他也许迷了路!”还听不到应声,他决定把话都说给自己听:“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愿帮忙?或者他独自留在那里,把——”

“少咕唧点行不行?”金山没有好气的说。“我心里直闹得慌!”

易风不再念叨,把头低下去,闭上了眼,想忍一个盹儿。

庙前的巷里过去几辆小车,前后两个卖烧鸡的,人声与吆唤是那么清楚,可是他们面前始终没有人过来,仿佛前巷里是另一个世界,绝对与他们没有关系。风渐渐凉起来。风越凉,星越亮,他们心中越发辣。易风的头上见了一些凉汗。他又想说话,可是只咳嗽了一两小声,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平牧乾也撑不住了:“他怎么还不来呢?”

她这一句,其实是与易风的话完全一样,可是由她口中说出,大家立刻都心软起来,一齐把关切与盼望全表现在言语中;话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间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妹那样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时人改为悬念与不放心。

大家正在这么嘁嘁喳喳的乱说,曲时人突然走到他们面前,使他们惊喜,一齐发问,并且儿气的拉住他的手与臂。

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点钟了。

洗桂秋——曲时人的朋友——的脸俊美得使人害怕,象电影中以风流漂亮驰名的软性男明星那样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泽香润的头发。使人惊异的细嫩白皙的皮肤,加上最讲究的西装,再加上最高傲的浅笑,与最冷隽的话语——句子短,音声甜脆;他自头至脚无一处不显出目空一切,超众出群的神气与配合这神气的修饰。

屋中的摆设布置,都非常的雅洁得体,好象每一件小东西都在感谢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诚的为主人服务与捧场。那浅灰地翠竹花样的地毯,象用那些细润绵软的毛儿捧着他的脚,叫他每个脚指都落得舒服合适;别的物件也都这样从主人得到光荣,然后竭尽才力的散映出效忠的光辉。

曲时人的胖脚首先把地毯上的绿竹叶盖上了两个大脚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皱。他——曲时人——没看见这个皱眉,仍然热烈的,真诚的,唠里唠叨的给大家介绍:“厉树人,学哲学的,好朋友;平牧乾,艺术家;金山,才子,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易风,英文学系二年级,直爽可爱!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过!”“哪里?坐,坐!”洗桂秋手中松松夹着的烟卷轻巧的向沙发上点动。

大家的手,脚,与心,几乎完全没有地方放。脸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迹与泥污,本来就足以使一个青年自惭形秽;而这些又是放在这么明洁的环境中,他们觉得那沙发上是有些刺。特别使他们难过的是洗桂秋,他们的装满了忧郁悲愤的心里,万没想到在这个破乱的国家里还能有这样的人存在。由自惭渐渐的变为厌恶对面的那个明星型的青年,他们愿意立刻回到破庙去——那里最宜于他们,正象这里最宜于这个明星少年。平牧乾极慢而坚决的把脚藏起去。金山却故意的把两只满是脏土的鞋伸出来。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这只鞋,可是轻快的转向平牧乾去:“妹妹就来陪平小姐。”他的头微微一点,腮上可有可无的现出一点点笑意,而后把香烟放在唇边,扬起头想着一点什么。

“我们——刚才不是告诉你了?——还没吃饭!”曲时人绝对的不管什么是应有的客气,或者几乎是故意的假充乡下佬,假如他也会假充的话。

“就来,就来!”洗桂秋向大家说,表示出鹤立鸡群的气概。然后横过腕子来,肘平,头微偏,用看不看并没多大关系的眼神找到手表。“还早,刚九点。我一向是十点左右吃夜饭的。”

仆人进来献茶。

“先吃杯茶,饭后有咖啡。”然后,洗桂秋的眼仍看着大家,而语声低重了些,表示出是向仆人发令:“去请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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