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牌时分,王小元进了北市的花街。
邻水的半边街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些俏丽而带熟韵的女郎,包裙及膝,勾勒出曼妙身段。酒铺子前的柳树拴着几只橐驼,一把把芦苇放在它们跟前,有些胡商在把着水瓢给它们吃水。
王小元走进酒铺子里,拉过条凳坐下,那位子对面坐着个商胡姑娘,笠子下的脸卵石样的浑圆,被烈日晒得发红。她正低头斟酒,抬首时却见王小元坐在对面了,忽地咧嘴一笑,操着带卷翘舌音的官话道:
“…金公子?”
“我不是金公子。”王小元微笑道,从袖袋里取出一对金耳珰,放在长桌上,“我是他府上的下人。”
他先前再三逼问金乌,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先几月金乌究竟是为何而时常在花街里厮混,甚而彻夜不归?王小元没能从他口里套出话,便去寻了门房,得知金乌虽看似出游时漫无目的,却总会隔七日便去一趟北市。
今儿正好是金乌要来北市的日子,于是他便一路打探,才寻到这时常与金乌见面的女子。
如今王小元入座坐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女子后,心里反生出了些疑虑。他瞧那姑娘眉目深邃而硬朗,如刀削斧凿一般,两眼苍碧,发丝卷曲,正是胡人面貌。
金乌喜欢这样的女孩儿么?他忽而惊恐万状。说不准正是因她为同族血胞,金乌觉得她更亲切些。他生得秀气了点,甚而那姑娘还比他更显英气。他又笨手拙脚,什么也不懂,总在床帷间惹恼他主子。
商胡姑娘见了那金耳珰,忽而咧嘴一笑,用官话生涩地道:“竟还留着它!”于是便伸手拿起那对明光粲然的耳珰,仔细地别回耳上。
王小元先前一直疑心这是哪位红倌人同金乌痴缠时留下的物件,此时见她毫不忸怩地拿起,结巴道:“这…这对耳珰是……”
“是我的呀!”商胡姑娘笑道,款款起身,她大迈步走向门外,往其余行商说了几句西胡话,便从卸下的货包中抓起几个布囊,回身放在桌上。
“你们家金公子先前付了银子,但那时咱们短了货,还交不到他手里,我便先用这耳珰抵着啦。”她笑道,向王小元摊手示意,“喏,你先看看货罢,回头同你家公子道一声,说货带到了便成。”
那布囊说重不重,却也有些分量。王小元抽开系绳一看,里头是码的齐整的纸包,他打开一只纸包,发现里头是个头饱满的甜菜子。
再打开另一只,发现里头是炒研过的马蹄决明。
布囊里有张皱巴巴的纸,他抽出来一看,那似是一张货单。上面书着些草药名字,其中不乏有西域的稀珍药材,雪莲、蒙花、林兰……哪一种都要费上不少银钱。
“这些是什么?”王小元喃喃道。
商胡姑娘笑盈盈道:“是治目疾和养筋骨的药材,你家公子要的。他可真是大手笔,又爱挑拣,说色不明的不要、味不香的别拿,咱们精研了许久,这才敢给他送上门来。”
王小元低头望着那布囊,忽而有些恍神。他的目疾一直没好透,武盟大会后又因重伤落了些病根,时而觉得眼目昏花,手脚隐痛,所幸近来有万医谷出身的玉丙子照料,倒也缓解了几分病痛。
这药……是金乌特地给他备的?
他的一颗心忽而跳得慌张。可若只是出来给自己备药,金乌为何要偷偷摸摸、做贼心虚似的遮掩着不说?王小元将布囊里的药包细细数过一遍,没发觉什么差错。
商胡人向他道别,高声谈笑着解下栓桩上的系绳,往东面去了。王小元却依然蜷着身,将那纸条上下横竖地翻看。
忽然间,似有一道灵光于脑海间迸发,他恍然大悟,心里却旋即如浸了药汁一般的涩苦:这纸上书着的只有医他病的药名。雪莲、千里光治目疾,石松、药曲草养裂骨,医的全是他身上的病。
这布囊中药石琳琅满目,却无一味留给金乌。
——
白晃晃的日光挪腾了过来,疏黄树影溢满了窗屉。
府园里有些孩童的嬉闹声响,准是有些皮猴儿爬过来墙头,到府中来扯花枝了。笑闹声在树丛里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
金乌闭着眼,缩着身子在丝衾间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他魂魄似出了窍,飘下了榻,推开槅扇,落进了廊中。他似是轻飘飘地浮在空里,望见几月前的自己抱着竹篮,与一个乌发少女坐在廊上剥莲子。
两人默然无言。玉丙子低头,将莲米一粒粒细细地剥开。青翠的壳落下,露出里头白嫩而脆生的莲子。金乌在一旁用刀在壳上刻痕,交错的三刀划下去,发青的汁水淌入指缝间。待剥得了莲米,夜里便用来煮药汤,养心使的。
“病……可能好不成了。”良久,玉丙子忽地道。
金乌沉默了片刻,问道:“谁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