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便在天山门习武,其间少有踏出山门,每每下山游览不过半日便得严守门规折返,哪里得见过这等新奇事儿?
玉甲辰一面舍不得移开眼,一面又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可在师兄面前如此失态,幸好在他身边的玉求瑕自始至终未移半步,边含笑浅酌边随他一同眺望在众人喧声喝彩中扭舞的戏人。街巷里人声喧嚷,流光溢彩,楼上二人清静无声,月映白衫,两相比照下竟是一幅谐美图景。
许久,这戴着斗笠的刀客忽地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静,拈着酒杯道。
“在下也同这幻戏一般。”
由于并不解这话中意味,玉甲辰便只是恭敬地将身子转向了师兄。只见习习夜风拂得玉求瑕笠沿轻纱飞扬,在青黄竹篾下的朦胧阴影间,玉甲辰似是瞧见有一对寂寥谧静的眸子正透过薄纱遥遥望着远方。
虽未看身边少年一眼,玉求瑕却似已察觉到了其讶异的目光。于是在静默片刻后,他笑着解释道。
“此刀、此身不过是犹如幻戏一般的存在。若天山门需要天下第一坐镇,那在下不得不从;若世间需要一位行侠仗义,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刀客,在下也应力挑重担。但师弟可曾想过——在下是谁?玉白刀客又是谁?”
玉甲辰听不明白师兄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师兄语气平淡,话里却似有股悲怆之气,忙不迭道。“师兄不就是玉白刀客么?论刀法,天下无人能敌;论善心,师兄也绝不会愧对宗门先人!”
玉求瑕听罢此话只是恬淡一笑,翻手又满上了杯中酒浆。
接下来便又是一阵令人心痒难耐的静默。
在这沉默间,玉甲辰绞尽脑汁琢磨着师兄方才的言语。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要将“玉白刀客”与师兄本人分成二人来谈?
在少年心目中,玉求瑕就是玉白刀客,玉白刀客就是玉求瑕。师兄是举世无双的名家好手,无人能敌。虽偶发玩性,其待人也温和敦善,正如其名般是个宛如完璧挑不出一丁点瑕疵的人儿。
正当玉甲辰苦思不得其果时,忽听师兄道。“若是师弟不明白的话,那在下便换个说辞好了。”
说着,玉求瑕将酒杯干脆利落地一放,兀自握上了腰间玉白刀。少年玉甲辰还以为他要拔刀动武,吓得连退几步,又自觉失礼,咬着唇在原地站定不动。
没想到他那师兄竟连刀带鞘的抽了出来,将那天下第一的名刀往他眼前一递,呵呵笑道。“假若在下现在把玉白刀给师弟你,再把斗笠戴你头上,师弟不就成了‘玉白刀客’么?”
玉求瑕语气轻描淡写,在少年耳里听来却是如晴天霹雳般。他两眼怔怔地望着那递过来的长刀,心里一时竟似雪原般空白一片。
“师、师兄不是说此刀给不得鄙人吗?”
“自然给不得。”玉求瑕笑道。“因为当接过此刀时,‘玉白刀客’的名头可要落在师弟你头上啦。所以说到底,玉白刀客不过是个手持玉白刀且戴斗笠的怪人,若在下将此刀托付与师弟,师弟再将面容藏起——瞧,料是长老也辨不出在下二人。”
“这……太过荒谬!师兄就是师兄,玉白刀也仅配师兄一人,鄙人怎么能平白沾了光?鄙人心性愚鲁,并不明白先前的话语是何意……”
玉甲辰慌忙辩道。
玉求瑕却不答他的话。
兴许是独饮了一日的酒,此时这刀客已微醺。他将持刀的手默默收回,壶中酒已无,但醉意却再也散不去。朦胧之下,玉求瑕平日看来已如雪里柔梅的风姿此时更缓弱了几分,只是一举一动间流泻的苍凉又暗藏锋芒,割得人心头血流汩汩。
少年玉甲辰恍然间似悟非悟。
或许自始至终,他都未参透此人心意。玉白刀客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身在人间,心却不知在何处。只可远观,若去接近只会如同竹篮舀水般空空落落,到头来仿若幻梦一场。
于是他回想起了初见时立于山巅之上的、冷若冰霜的玉白刀客,想起了在天寒地冻中向他伸出手来的和颜悦色的师兄,又想到了今夜对着一街繁景独酌的玉求瑕。
这三面何者为真,是虚是实,他已头晕目眩,再也不能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