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十日,两人皆是奔波劳顿,从蜀中到北塞边,各处都走了个遍。玉求瑕的眼疾愈发严重,几难视物。再加上一相一味毒发频频,纵使有玉女心法平抑痛楚,金乌也出手阔绰地替他请了名医大夫,寻了些药医病,但玉求瑕的身子仍日复一日地消弱下去。
临去天山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两人策马西行至峣柳,到白杨林前驻足。金乌踩着镫跳下马来,玉求瑕亦翻身下马。两人相望无言,一时无话。
告别往往不需过多言语,只消一眼便能望穿对方眼底胶葛的离愁别绪。
金乌伸手,只淡淡道:“好自珍重。”
“嗯,少爷,后会有期。”
玉求瑕点头,也伸了手,与他碰了拳。这轻轻一碰竟似是在心里惊天动地般震了一下,回声价响,泛起千般涟漪。于是两人分道而行,各怀愁思,不再回头。
但见眼前彤云惨淡,乱山残雪。朔风呼啸,吹不散浓愁瘴雾,漫山遍野尽是素裹银装。马蹄没于雪中,簌簌闷响,踏出一地泪痕。
玉求瑕戴上纱笠,将腰间玉白刀在系带上紧了紧。石径细长逶迤,直通天阶冰池。一时间狂风大作,白雪飘扬,天地间孤冷死寂,似是唯有他一人。
他明白金乌与他并非同路人,天山门只能由他独往。金乌明面上还未脱离候天楼,这次虽应承不对天山门出手,却也只能做到袖手旁观的地步。
寒风如刀,仿若撕扯着躯体,将骨血凉冻,把皮肉削剐。风声较以往更为凄烈,心里似是有隐隐的不祥之感,玉求瑕一只脚方才踏上石阶,心口却已先炸开灼烫痛楚,这痛仿若刀刃入体,在肉里阴毒地旋动。是一相一味!
玉求瑕心中一寒,慌忙捂住口舌,眼目间一片赤红。血却捂不住,脏腑仿佛溶成一团。他痛得直不起腰,几乎是一步一跤地爬上石阶。阶上落了一层厚雪,往时皆有二珠弟子扫净,如今却能将靴筒淹没。
冰池上生了裂隙,浅蓝冰片层层叠叠,旋入池心,正似一朵粲然绽放的青莲。可浮冰间隐现血带,漂在水里,被寒风揉成妖娆的丝线。令旗残破,门仪倒坍,照壁上星宿被大片鲜血洇染,已有些发黑。
霎时间,玉求瑕的脚步再不能动弹。他怔怔地望着落满残剑的冰池,昔日澄净冰溪赫然化作血海,四处尽是交戟惨景。纷杂思绪在脑海中盘旋,最后化作饱含苦楚的四字:
他来晚了。
脑海里似是有丝弦迸裂,若此时有人在侧,定能看见有一人在飞雪里没命也似地疾奔。玉求瑕的心霎时提到了喉口,怦怦跳动下几欲呕出。痛苦再也不是禁锢他身躯的桎梏。
玉求瑕奔到山壁前,此处小径曾通往武场,晨起时有熙攘弟子打着呵欠、提剑小跑在道上,冻得两颊通红,欢言笑语不绝于耳,而此时却空冷清寂,雪片如芦花纷飞。血蛇从石阶上蜿蜒而下,染红了许久未扫的积雪,玉求瑕惶然地抬头,却见山壁上有个人影。
那山壁本书着“心如冰、剑如雪,剑我归黄泉”一句,正是玉斜弃玉白刀后潜心学剑最喜的一句诗,故用剑刻于壁上,而如今“黄泉”二字间竟钉着个人,胸膛被腕口大的木桩穿透,两目圆睁,一口张大,血从布履底淌落,像红玛瑙珠子般砸碎在地。
那人死得极凄惨,胸腹上刀劈斧凿地留了不计其数的裂口,除却脸面外几已不成人形。
倒不如说,是有人有意留着这张脸,要旁人认得这死的是谁。
玉求瑕呆了片刻,声音未出,眼泪却先已扑簌簌落了下来。
他的两眼时好时坏,可好时又过分地好,连蚊蝇扑翅都分辨得清,此时一眼便分辨出那人眉目。那是个干瘪皱巴的老头儿,手里常宝贝地抱着柄龙纹剑,扯着大嗓门日复一日地在清早喊门生们走金罡阵。门生们照面时常恭顺地称他东青长老,背地里却骂他老萝卜头儿。弟子们常猜那柄龙纹剑是老萝卜头儿下山偷表子花娘时,姘头给送的,这老头儿才如此宝贝。却不知那是玉求瑕方入门时,溜下山替人做小厮,用井火煮盐吭哧吭哧地干了数月,才挣得些小钱在铁铺里买来的。剑口挺钝,劈几下又得卷刃,可玉东青却视若珍宝地收着。
当他还是王小元时,从嘉定丧魂落魄地赶来,一路颠沛流离。待攀上天山石阶时手脚都磨秃了皮,落了身冻疮,昏厥在山门前。没人愿意收这脏兮兮的小孩儿,还是玉东青将他捡回来,灌了几月的热汤,收入门下,还准他去义娘那处习刀。
记忆里东青长老那布满皱痕的面孔总是皱着的,发起火来时像干枯树皮般缩得愈甚。玉求瑕天资驽钝,学起刀来事倍功半,他便眉关紧蹙,在一旁痛喝。
“玉求瑕!抱刀如何立,我先前同你说过,你都抛出脑壳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