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忽地坠了下去,像落进了无边的泥沼里,一刻不停地被汹涌浊泥向下揪扯。
左三娘愣愣地仰着头,直到木双儿的身影在眼眶中盈着的泪花中模糊,一点点地湮没在如墨夜色里。她颓然地坐下,丧气地垂着脑袋,呆怔了许久,疲乏感从四肢百骸涌上,蚁噬着一触即破的内心。直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手掌彤红,被铜鼎烫得痛辣难当,两腿在奔波之下也似被拗断了般疼痛,再难动弹。
泪珠子啪嗒啪嗒地从她眼里落下,她抽噎着抱起了膝盖,像孤苦无依的弱小困兽。偌大的谯楼坪上,沸水与白汽弥漫蒸腾,铜鼎密如星点地沉默矗立着,在灼热里透着一丝苍凉。三娘蜷缩在铜鼎的阴影里,直到谷人们撑着火把在坪外聚拢,七嘴八舌地道。
“三儿,够啦。坐在那儿脑袋会被烤晕的,你且出来。你的手烫伤了罢?咱们有蓝桉膏给你敷上。”
“谁不想要还丹呢?前些日子俺们家老太要走了,俺们也向鸭公又拜又求的,可心里却懂这稀贵玩意儿怎能落到咱们手里?死生有命,听说在谷外,要是哪个地被兵马踏过,那处的人二三十岁便丢了命儿咧。咱们能在世上活五六十年,可算得高寿啦,还求这玩意儿做啥呢?”
谷人们粗拙地想安慰她,可左三娘愈听,金豆子就掉得愈发厉害。她将额抵在膝上,心中刀割似的难过。谷人尚且能活到天命之年,可金乌十四岁时便同她说过自己活不长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又小心翼翼地活着。如今想来,他总是副活着便像是亏欠了谁一般的样子,这才做得出代她饮下蛇天茶的蠢事。可他还未到取字的时候,到如今只活了十九年,却日日如活在血河地狱里。
左三娘胡乱地抹着眼泪,踉跄着站起身来。谷人们欣喜地踏上坪来,围在她身边,以为她终于没了拿到还丹的心思。
三娘擦了擦眼,问:“每次有人来讨还丹,姊姊都会让他们来谯楼坪上来认哪只鼎里有药么?”
有个汉子点头道,“是啊,双儿每回都会要来讨丹的人来这坪上的鼎中找还丹。但这儿足足有一千六百余只鼎,寻常人顶多开得一百只鼎,时候就到了。”
又有人惊叹道,“三儿是最厉害的一人了,这回竟开了两百一十七个!”
说着谷人们一面赞叹,一面拍起手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左三娘却听不下去,她垂着脑袋,紧抿着唇,谷人们的欢声笑语仿若某种莫大的讥讽,如针尖般一下下戳着心头,刺痛难当。
她最后一狠心,用力地咬紧了牙关,猛地将手高高抬起。
谷人们惊奇地往她举起的手臂上望去,只见她掌心中攥着一只琉璃瓶。瓶里盛着漆黑的水液,在火光中漾着异样的光泽。
不祥的预感在人群中播撒蔓延开来。有些出过万医谷、见过边军与羌民拼杀的谷人已惊惶失措,他们知道这物事曾被边军浇在瓮下,点起柴薪,熊熊烈焰能瞬时将碉楼吞没。
“三儿,这是什么?”
人们眼里流露出困惑之情,已有人觉得不对,拼命地摇起了脑袋,摆着手要她将那琉璃瓶放下。人群里生出一点骚乱,随即犹如水波般漫散开来,泛起惊恐的涟漪。
那是猛火油,遇火即燃。是左三娘溜出天府、混入载货的篷车中时偷取的,本是要运往势家里围猎时使的,却被三娘偷来藏在衣里。单单一只琉璃瓶引不起火势,可谷人们再一看,已被吓得脸色煞白:只见左三娘一手抓着那盛满了猛火油的琉璃瓶,另一手揪着一把木藤,细藤将四面八方铜鼎缠绕而起,如同一张密实蛛网。
这藤网是左三娘方才开鼎认药时悄悄给铜鼎缠上的,木双儿居高下望时常被铜鼎遮着视线,谷人们在坪外看不仔细,竟也让她瞒过了众人耳目。这木藤极易燃烧,若是将猛火油倾倒于其上,加之铜鼎滚烫,这谯楼坪将会化为火海。坪周都是密林,栽种的珍奇古木兴许会被付之一炬。谷民住屋又以木楼为多,只有鸭公的住处有水瀑环绕,若是真起了火,恐怕会危及谷中千百栋住楼。
众人惊惶之下向后缓缓退去,留下一片仿若被撕扯出来的空地。人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那纤弱的女孩儿,左三娘站在人圈之中,柳眉竖挑,两眼嫣红却冷毅。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我要将这儿烧了。”
人群可怕地静默了一瞬,旋即如掀起惊涛骇浪一般,七口八舌道:“…三儿,你在说什么话?”“烧了?为何要烧?这处正炼着药呀,咱们许多宝贝丹丸正放在药鼎里呢!”
可还未等到答话,只见左三娘眉眼一沉,咬着牙把猛火油瓶口砸破!漆黑的火油倏时顺着木藤淌开,在火光里化作炽烈的溪流。谷人们惊叫着四散逃开,脚步声纷乱杂攘如惊雀。烈焰熊熊燃起,愈来愈大,仿佛能蹿上天顶,将四周染得通红如血。
左三娘站在烈焰之中,神色平静而怆然。火舌在她周身旋转舔舐,木藤灰纷零飘舞,如同扑飞的蝶翼。她漆黑的眼眸里映出谷人们惊慌失措的身影,有人冲上前来,扒耳搔腮,想将她从正炽热燃烧着的木藤网中扯开;有人涌上丹坛,手忙脚乱地刮去药泥,用铁片子夹出烙得通红的丹丸。一千六百八十八只铜鼎间沸反盈天,人群如烙锅上的蚁群躁乱无序,东奔西撞。
她抿着嘴,冷静地望着人群奔涌而去的方向,默默记在心里。还丹既为万医谷镇谷之宝,在这般危急的情势下,众人首先要保的定是还丹。她瞥见远处有一只铜鼎边人头攒动,乌泱泱的聚着一片人,于是心里微微一动,从燃烧的木藤网中灵巧地跃了过去。
谷人们正心急火燎地从鼎里夹出丹药,鲜红的丹丸才滚落在瓷碟里一瞬,便被左三娘劈手抢来了。众人见她神色冷冽里透着一丝残忍,竟不自觉后退半步,口里喃喃道:“三…三儿。”“你夺这药…作甚?”
“你们人人都围着这口鼎转,里面的药不是还丹是什么?”左三娘冷笑道,“难不成谷里还有比还丹更金贵的药,竟也让姊姊放心地丢进这些铜鼎里?”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却带着莫大的悲哀茫然地望着她,口唇抖颤,话语似是梗在喉中。左三娘低头看向手里的白瓷碟,却倏时怔了神。她也顾不得丹丸灼烫,一把将它拈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看,两眼却是越瞪越大:“这…”
这根本不是还丹!
仔细看来,这是川萆薢磨粉后制成的药丸子,用来治风湿用的,与那救人生死之间的还丹大相径庭。霎时间,失望之情铺天盖地地涌来,让她直喘不过气。
脑袋里像被霹雳轰然劈中了一般,三娘拈着那枚药丸,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滚烫的丹丸将玉指灼得几近焦黑,剧痛自指尖攀沿而上,可她似是毫无知觉。她缓慢地拧过头,只见谷人们叹息着伫立在她面前,既因她方才突忽的冷冽而战栗,又带着忧色望向她被灼伤的手指。
“为何…为何这不是还丹?”左三娘频频摇头,大睁的眼里写满困惑,“你们全部人跑来保的一枚药丸,忍着火烧也要来开的铜鼎中的药丸,竟不是还丹?”
有个拖着鼻水的男孩儿显然是被这火海惊怕了,躲在人后头抽噎着道:“这…这是给紫芝奶奶治腿的药,她上了年纪,腿病一直不好,最近身子又不大行…所以咱们想着这回一定得治好她……”
左三娘的手与眼都在发颤,她哆嗦着嘴唇抬头,却看见了一对对敌视、畏惧、怯懦的眼。谷人们看着她的神色变了,从先前的热切欢喜化为敌意,冷得似是凝成了冰。毕竟她是个能下手纵火烧毁谯楼坪的人,是甚至能不惜牵扯到谷中住楼的安危也要寻出还丹的危险人物。人群在缓缓后退,像沙滩上渐息的潮水。
“此处果真没有还丹?一千六百八十八只铜鼎,没有一只放着还丹?”左三娘颤声发问。绝望感连同灼热赤焰一齐攀升,烧灼着她的脑海。
她满心只想烧去谯楼坪,从而引出谷人们最关切的还丹。若是四处起了火,谷人们定会不惜一切将这宝贝丹丸保住。可她却想错了:铜鼎中没有还丹,她未能寻到救得金乌性命的丹药,反而遭到了旁人的厌弃。
谷人们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沉默时透着股诡异的阴森。他们长长地吁叹着,缓慢而沉重地摇起了头,像是在叙说着自己的无从知晓,又像是在冷酷地拒绝着她。
铜锣被敲得震天价响,楼寨里扬起一片又一片的呼喊声,重重叠叠,似是盛大的筵会。年轻健实的汉子扛起门前盛沙的箩筐,抱着水缸迈开两腿往坪边跑。水混着沙浇进坪中,把飞扬的木藤灰按压进地里。
左三娘呆然地望着这场喧闹之景,颓然地将药丸放回瓷碟里。谷人们乘机从她手上夺过瓷碟,畏惧而忙乱地四散逃开,只余她一人孤独地站在漆黑笨重的铜鼎间,在灼热的白汽与冰凉水花间彷徨无助。人声渐渐远去,幽邃的夜风呜咽着逡巡,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她仰起头,纷纷点点的水珠落下来,在面颊上温热地淌过。也不知是寨楼中用来浇灭火苗用的溪水,还是从眼眶里落下的泪珠。她想起讥讽似的望着自己的木双儿,想起木鸭公与枫荷梨默不作声、却阴云密布的面庞,又想起谷人们看似热络、实则戒备疏离的两眼。
真奇怪啊,虽说是她错事在先。左三娘茫然地想道:可这生她养她的深谷,却从来只教她觉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