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坪上的火被浇熄了,木鸭公率着年轻壮健的谷人从瀑边、屋前扛来水缸与沙土,忙活了小半夜才把焰浪扑灭。可坪边圈围起来栽种的钉木树却遭了殃,烧得只余焦黑光秃的半截儿树干。还有不少鼎里的丹丸没来得及取出,火猛过了头,倒出来时只剩稀稀落落的炭渣子。
万幸的是谷人们皆安然无恙,小伙们搀着老幼颤巍巍地挪步回各自的楼里,有些人家蹲在石阶上分发治烫伤的膏药。清冷的夜色如一张大口,不一会儿将人声也吞了下去,只余寂寥的虫声在草叶间沙沙作响。
月牙升起来了,被托在绢绸似的薄云之间,将淡冷的辉光洒在楼屋与宽廊上。火塘里睡着只灰不溜秋的陶罐子,浓稠的羊瘪汤味儿浮在屋里,在夏夜的清寂里带着几丝暖意。
左三娘躺在潮湿的屋板上,对着墙闷闷地抿着嘴。她面颊上还留着鲜红的指印,红肿而痛辣,是方才木鸭公赶到坪上时往她脸上扇的。她爹见了熊熊燃烧的谯楼坪,怒不可遏地往她脸上扇了一掌。可三娘却觉得脸颊上虽发疼,却不及心里痛得利害,一颗心麻木地跳动着,鼓噪里带着被锥穿似的痛苦。
“三儿,在想什么呢?不吃点汤么?”
枫荷梨在火塘边坐下,往陶碗中仔细地斟着羊瘪汤,柔声问道。
三娘眨巴着眼,一面叹气,一面闷声道:“娘,我不饿。”
“你在生爹爹的气么?不过他也在气你呀。还丹只能救一人的性命,这火势若是大了,将全谷的人都烧净,那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枫荷梨将汤碗轻轻放在她身边,不疾不徐道。
左三娘心里一悬,她也知自己做得不妥,事后一想更是后悔万分。可当时不过一心想逼问出还丹所在,咬咬牙便做出了这等糊突事儿。
她按了按怀里的切药刀,这玩意儿硬邦邦地硌在胸前。又捻着衣角,犹豫许久,问道:“我想问你一事,娘。”
“什么事?”
三娘忽地翻过身来,险些打翻了汤碗。她睁大两眼认真地盯着枫荷梨,目光清亮却锐利:“是不是你们心里早有了还丹的人选,盘算好了要送给旁人,这才不能给我?”
枫荷梨微怔,许久才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漾满悲伤,“咱们分隔十年未见,可三儿却…口里三句话不离还丹。”
左三娘心里一痛,闭了眼道:“…对不住。”枫荷梨的目光她一刻都多看不得。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人的目光,冷漠的、洌厉的、狠毒的,却独没有人能这般温柔如水地凝望着她。
“那三儿能同我说说么,你要这还丹,究竟是想救谁性命?瞧你这般拼命的模样,想必是个你心里十分喜慕的人罢。你回来得突然,这十年来的故事,咱们还未来得及听你好好说一通呢。”
女人坐在了她身边。三娘闭着眼,却嗅到了微苦的草药芳香,淡柔地萦绕在鼻间,仿佛将她柔和地裹在襁褓之中。她听得微微脸红,虽说她平日总对外人嚷着如何喜欢金乌,可真要同生母说起时,喉里挤出的每一个字儿都变得艰涩万分。
三娘努力地想了想,心里怦怦直跳,想起金乌的面容来,偏撇着嘴埋怨道,“他…他是个又冷淡、又凶,说起话来又难听的暴脾气跛子!不爱听人说话,不听劝,净干蠢事,真是个再讨厌不过的人啦!”
枫荷梨笑道:“可我看,你很喜欢他。哪怕有这么多毛病,你还这么中意他,那不是喜欢是什么?”
左三娘吐了一会儿舌头,忽地想起往事来,叹着气道:“是。他救了我的命几回,哪怕自己会因此而死也不在乎,真是…太笨了。”
真是太奇怪了,回到万医谷来后,她就愈发觉得惊奇。爹娘都待她很好,木鸭公严厉却慈爱,枫荷梨温柔可亲,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自然会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宝贝的宠爱。可金五当时同她不过几面之缘,硬要说来便是互看不上眼,但他为何又拼上性命要救自己呢?
在千僧会那一日替她与金十八拦下一刀的时候,从颜九变手里夺过浸着蛇天茶的毒水的时候,点头与她说能留在金府的时候…纷零片段自眼前闪过,她的心绪渐渐纷乱成麻。
一滴温热的水珠从眼眶里滑下,三娘怔怔地望着灰暗的楼顶,忽然醒悟: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兴许换了个人,哪怕不是她,金乌也会拔刀相助,又兴许是这天底下的人都能教他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所以他才是个这么愚不可及的人!
她正兀自心乱,枫荷梨倚过来将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脑袋慈爱地道。
“三儿,咱们也是一样的。若你有什么闪失,哪怕是要了咱们的性命,也要救得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