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云隙中泻下几线天光,落在玉乙未眼前那张湿漉漉而惨白的面庞上。
玉乙未抱着难以置信之情,来来回回地将那张面孔上下打量几番,用目光将每一寸肌肤都细细扫过,这才夷由着道:
“水十九……你是水十九?”
上次他见水十九时,对方入过了一趟候天楼的刑房,整张背都被藤鞭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气儿都似没了。可如今水十九持着无端鬼面站在他面前,纵然面色雪白似霜,却依然嘴边噙笑,眼里蕴情地望着自己。
“我与你不过是没见几日,你便不认得我了?”水十九带着一份狡狯笑道,“看来楼中刺客都生得一模一样倒是坏事,一不小心就会让你迷了眼,把我抛之脑后。”
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玉乙未急匆匆地收剑回鞘,水十九也将铜面往脸上一盖。他俩顶着暴雨,快步绕回山石的阴影后,玉丙子正在那儿焦急地等候,目光触及水十九的鬼面时兀然一跳,眼里疾速染上敌意。
玉乙未飞快而磕绊地指着水十九,向玉丙子道:“这是…呃……我的朋友。虽说是候天楼刺客,却也是个…好酒友。”
小师妹听得稀里糊涂,却并未置喙。
他们三人挤在一起,在潮湿的黑暗里窃语。玉乙未打量了一番水十九,忧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水十九顿了片刻:“用脚,走出来的。”
“我不是问这茬!”玉乙未哭笑不得,“我先前看那群候天楼刺客疑心你与敌通气,你被他们痛打一番,出了许多血,连动弹都难。你不是被他们牢牢看着么,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刺客微笑,“因为我放心不下你,就跑出来了。”
玉乙未扶额,他总觉得和水十九说话总谈不到一处。这人桀黠狡猾,总能在不知不觉间错开他们谈的话题,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这无端鬼面不是你的罢?”玉乙未又问,他记得无端鬼是往日监看自己的刺客之一,冷漠却易怒,每回与这刺客碰面都似撞到了一块铁板。
“我偷了他的鬼面,混进他们里了。反正水部的这种换人皮囊的活计可做得多啦,其余人竟也没发觉。”水十九吐舌道,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我现在正受着重伤,如今正是吊着一口气同你俩说话。喂,胥凡,你再多说些话罢,要不然我要昏过去啦。”
“他们如何对的你?”玉乙未忧心忡忡,伸手想碰水十九。可刺客却不着痕迹地闪过他的手,笑道。
“唉,他们还没把握要定我的罪,无非只能上宽板和鞭刑。但我骨头着实是断了几条,再拖下去约莫是治不好的了。不过比起在这儿说闲话,我们还是早些逃的好。”
听了这话,玉乙未惊愕,“你愿意和我逃?”
他还记得上回他们二人吃酒时,他曾问过水十九要不要从候天楼这间血河地狱里逃出去。那时水十九疏离地摇头,淡声拒绝了他,说自己是回不到凡间的恶鬼。
水十九微微一笑,笑里却漾着丝凄凉。“人死之前总有一二件想办的心愿,恶鬼亦然。”
刺客又道,“你俩若是信得过我,便随我来,我带你们闯出这个山驿。”
玉乙未微舒眉关,“自然是信得过的。”他转头对玉丙子轻声道,“师妹,你相信他么?”
小师妹扑眨着眼:“师兄若是信他,丙子也并无二话。”
“只是…话先说在前头。”水十九望向晦瞑天顶,沉重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我领你们走的那条路,也是险象环生,有群鬼环伺。”
雨斜千尺,风起拔山,树枝草叶狂乱舞动,犹如妖魔般阻住前路。盛大的雨声仿若落雷,在山壁间逡巡回响。三人仓皇前逃,玉丙子掺着玉乙未,水十九跟在后头,给他们指路。
“往左!”“绕过那棵树!”“拐个弯!”
水十九一面喝道,一面频频回首后望。他在盯着仿若被黑雾萦绕的后方,那里正冒出一点点熠燿似的灯火。恶鬼们在搏杀之际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水部的刺客又多任斥堠一职,双眼明锐,很快便捕捉到了他们逃蹿的踪迹。
忽然间,后方的水十九又道了一声:“停下。”
玉丙子和玉乙未怔然驻足,回过身去。水十九将无端鬼面微微掀起,露出一个勉强而虚弱的笑容,“胥凡,我们在这里分开罢。”
他的笑容凄沧而难过,身躯被飘风急雨吹得摇摇欲倒。玉乙未暗道不好,心里忽而一阵惆怅,却装作全然不知一般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