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一口回绝:“不成。”
这不是他第一回遭人这么戏耍了。打小时候起,恶人沟里的山鬼凡是要借女娃子去行骗的、混进秦楼楚馆里的,统统都会找他来顶个数儿。他眉目疏朗,两眼清莹秀彻,抹了白粉就活脱脱像个姑娘。
钱仙儿在后拍手叫好,呵呵笑道:“小元,下回我写了话文交给班头,非要指明你来演不可!”
众人随着起哄,王小元却大窘,道:“山沟里没有姑娘家么?”
不过说实在话,这事儿他还未少干。小时候王太常指使他俩混去勾栏里,探听些消息。王小元回回都被他俩套条绣花褶裙,抹了胡粉胭脂,抱到姑娘堆里浑水摸鱼。
山鬼们嘿嘿笑道:“你也不是未待过这处,沟里什么样还不知道么?本来被白白抛了的姑娘家就少,她们长大后定会离开这儿,哪里肯陪咱们这群老光棍?还是你小子最合咱们心意!”
说着众人便一拥而上,伸手要扒他衣衫。王小元左躲右闪,哭丧着脸嚷道:“阿意阿妈呢?她那时不是养了几个小女娃……”
阿意是个在恶人沟里管着小泼皮崽子的女人,恶人沟里的山鬼大多是幼时被人弃养,后来在这山沟里长起来的,王小元也不例外。他幼时便是蒙受阿意抚养,又被王太胡乱拉扯大的。
如今想来,他离开恶人沟后,与钱仙儿、阿意都算得阔别已久。
山鬼们听他提到阿意,竟怫然不悦。霎时间众人仿若冰霜降顶,沉默无言了半晌,有人将那红艳裙裳扯走,嚷道:“算啦!这小子在外混久了,养了副傲性子,再看不起咱们。别要他穿啦!”
众人从他身边退开,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王小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孤伶伶地站在原处发愣,不知发生了何事。
钱仙儿背着手在身后意味深长道:“小元啊,人总归会变的。你离了恶人沟这末久,这儿可谓是天翻地覆地变了一遭。咱们如今是在龙尾山,你认得的人兴许已不在原处了。”
王小元回头,却听得他对自己笑吟吟道,“可你却没变,你为何没变?”
这话问得稀里糊涂的,王小元也懵头懵脑,半晌嗫嚅道:“什么变不变的?王小元就是王小元。”
湿热夏风扑在面上,一霎间将他迷了眼。槐影婆娑,暑气蒸笼。再睁眼时却见钱仙儿两眼笑得眯缝起来,喃喃自语道:
“你说得不错。你就是王小元,一直都未变。”
这山沟里总似是弥漫着一股不详之气,黑雾似的笼罩在心头,王小元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山鬼们睃他时目光有异,除却厌恶之外仍有另一种情绪。
两人在竹楼边转了一转,旋即又走开了。幽篁中翠雾缭绕,卵石路蜿蜒曲折,两人在山中闲晃。钱仙儿笑道:“可惜这儿不是南海的恶人沟,不然能有许多旧景旧情与你一叙。”
王小元却不想与钱仙儿叙旧情,他每在这儿走一步,心底里关于往昔的记忆就不由得满溢涌出。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爬出栅门的。那时他只有一只胳膊未断,他便用那胳膊支着身子,一面哭一面怕,在地上蚕虫似的凄惨挪动,泪水混着血水在地上画出一道怵目红痕。
在他脑海中,关于恶人沟的记忆都惨烈无比,宛若梦魇。
端午的夜宴还未到,山鬼们坐在树下笨拙地用绿油油的叶子裹着糯米。火光烛天,有不少抱着木琴的人影聚在一块儿手舞足蹈地唱天。仔细一瞧都竟是些身形瘦弱些的男子,身上裹着土布长裙,戴顶绒帽,嬉皮笑脸地抱着凤纹琴。
倏时间,王小元忽而明白了那不对劲之处究竟由何而来。山鬼们虽说衣着简朴,却不似往时那般褴褛。甚而有穿得光鲜体面之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对旁人的鄙夷。
两人从人群里挤过,却突地听得一声嚷叫。人群忽而分作两边,让出一条道来,有个浑身炭黑脏污的人疯也似的本来,猛地扑到王小元身上!
王小元瞠目结舌,心中被猛吓一跳。低头一看,却见那人浑身风尘肮脏,满脸也似被烟火熏黑,但教人胆颤神惊的是他脸上竟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似是被人割下了鼻头。
那人抓住王小元两臂,咿咿呀呀地不知想说什么话,张开的口间露出断去的半截舌头。王小元虽听不懂,但却见他两眼浑浊而凄苦,心中亦觉酸楚。他又听那人声音细软,竟像是个女子。
她捉住王小元的手,惶乱地将他手掌掰开,在手心里胡乱写画。先是画了个叉,又写了一横,可还未写完便忽地两膝一软,要跪下身去。
“你……”王小元愣神,支吾了片刻,伸手想去扶她。可此时却听得钱仙儿厉声高喝:“看住她!”于是从人群中便忽地闪出几个形彪体壮的山鬼,撸起袖子便直扑而来,猛地将她胳膊扭住,往竹楼处拖去。
王小元惊愕。钱仙儿待他总是一副温言和语的模样,方才却猝然暴喝,两目圆瞪,疾言厉色。他问:“这…这女子是何人?”
钱仙儿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拦在他身前,正恰挡住他探询的目光,“冒作山鬼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