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七生七死】
(一)佛面夜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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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
天府中烈日炎炎,道上行人汗如雨下,茶水铺子的檐下挤满了汗流浃背的贩夫,人人争着把破蒲扇摇风,扇儿被扯来递去,木柄被捏得汗津津的。
日子一晃眼便过去了,摆在家中的历日哗哗如流水一般翻过去。给武盟盟主家公子办的招亲会总算歇了,街头巷尾里都传着有个从山里来的姑娘剑法高绝,把两千余名女子打得落花流水。有人见过那姑娘一面,说生得花容月貌,煞是好看;有人却道那姑娘奇丑无比,盖着脸不愿见人。
可又有许多人争着论说起即将召开的武盟大会,将此事抛却脑后。武盟大会上,天下百流好手、自四海而来的英杰群豪将共计天下大事,施展精绝武艺。更有从四面八方聚来的行商、游人,个个争着想一瞥武林中人的真面目。
天府中搭起了间敞阔的武场,兰锜气派陈列,将人们的眼珠子牢牢吸住。听闻待到武盟大会那一日,豪杰们将不吝功夫,真刀实剑地交手一回,以此来定下回江湖榜上名位。
流言蜚语、众说纷纭之间,逼人暑气愈发蒸腾。
宅院中,红粉莲花漾满一池。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有女子坐在荷纹镜台前梳妆。但见她乌发如瀑披散,肌肤胜雪,可脸上却覆了厚粉浓脂,平白添了几分风尘气。
在她身后,有一着朱罗裳官袍的男子手执凸背梳,仔细地梳着她的秀发。
若是有武盟中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这男子正是武盟盟主之子武立天,而正被他细心梳发的女子——却是醉春园中的红倌人红霜。
如今在天府中,招亲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侠女美人争着要拔得头筹,可那招亲会的主角儿如今却和个烟花女子同处一事,神色甚是狎昵。
红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蚌粉雪白,翠眉纤细,身披凤袍。若是和武立天的朱罗裳凑作一对,看着红火喜庆,像是天作地设一般。
她微微偏头,轻声唤道:“武郎……武郎。”
武立天执梳篦的手一顿,“何事?”
女子转过脸,杏眼黑亮,里头似是盈满了数不尽的欢喜。“奴家很快就要与你成亲啦。”
“不错,这话你今日已说了三四回。”武立天回道,话里却蕴着笑意。
红霜按着心口,“这事昨日我还不敢信,今日也依然不信,怕眨一眨眼,这事儿便烟消云散了。”
“我也是。”武立天闻言,微微一笑道。他素来桀骜不羁,从不愿给武盟中人与随官好脸色看,可如今在这风尘女子面前,他却不吝笑意,仿佛将紧闭的蚌隙打开,将心底最柔软之处露给她看。
女子也展颜微笑,可面上浮现出些微愁苦之色,“只是武郎,有件事奴家一直觉得不妥。那招亲会的事要如何瞒过去?我听说会上胜出了个女子,她该是你爹定下的媳妇儿,那咱们二人……”
武立天打断了她:“不必忧心,那人该是师父。那日我托了他此事,又将令牌给了他。师父的刀法一绝,无人能胜过他。”
两人回想起在醉春园与王小元摆宴吃酒一事,心中略宽,相视一笑。那时王小元与竹老翁两人入园去开荤,正恰碰上他们两人。
那时武立天正巧为招亲会一事所苦,王小元亦想混入武盟大会中打探天山门动静,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武立天将令牌给了王小元,让他扮作女子在招亲会上取胜,如此一来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与红霜成亲。
“近些日子不太安宁,来天府各流各色的人都有,你也多在宅子里歇息,别去凑外头的热闹。武立天话锋一转,俊眉紧蹙,“尤是那群候天楼恶鬼,我接到密报,说有人见得他们在湔山一带出没,你还是小心为好。”
红霜抚着发丝,揶揄似的道:“有武郎在此,我自然放心。”
武立天一哂,望着她的倩影,心中也渐渐柔软下来。虽说与她成亲的缘由之一是与自家老儿武无功置气,可他心里早挂记上了这个姑娘家。
许久以前他少不更事,独上寒山,却被一群饥肠辘辘的狼群围攻撕咬。他不会包扎,拖着一身伤挨到镇里,又一头扎倒在桥洞边。待醒来时,只见身上被敷了草叶子。有个乌发齐耳的姑娘眨着黑溜溜的杏眼望着他,眼窝乌青,显是照看了他许久,她捧着他的手热切地嘘寒问暖,又捧来一大碗省着自己的银钱换来的姜枣汤。
那时的她口舌泼辣,他俩都是对方的刺头儿,聚在一起吵架,对彼此身上的瑕疵破口大骂。武立天瞧不上她风尘女子的身份,红霜也看不起他愣头青一般的刚直。可在饱受白眼冷落、虚与委蛇之后,他俩倒觉得对方心直口快,有番真性情来了。
窗外天碧如洗,芙蕖映日。武立天凝望着碧波中亭亭玉立的荷花,仿佛从粉白花瓣中望见了红霜光洁的脸庞,不禁嘴角含笑。
他再低头一望红霜,只见她身着凤袍,鞠衣上金云纹缭绕,更显华美。只是这袍子不知怎的稍显窄小,袍袖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