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推开槅扇。
风里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先前未察觉,如今却发现了。黑衣刺客从庭院的阴影里现身,像群聚的、渴盼撕扯腐肉的黑鸦。池子被染红了,血丝像绣线般一缕缕浮了上来,丫鬟的半截身子浸在池边。府中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化作了一坨死肉。
小少爷凝望着这凄凉的光景,在片刻的震悚之后,他喉中哽咽。
“阿潘?”金乌小声地问,“…李大哥?赵叔叔?”
他一个个地念着府中下人的名字,可没一个人能回应他。左不正微笑着从椅上站起,走到了他身后。
“瞧瞧,我很信守承诺罢?”她勾起唇角,无情地望着那些尸首。
金乌没答话,他呆了一呆,下一刻,牙关已狠狠地咬紧,眼里迸发出无穷的怒火。他猛地转身,发出尖利的大叫,如野兽一般扑上前去撕打那个女人。
可他连女人的衣角都未沾到。左不正如轻云一般飘开了,一伸手便像拗竹筷一样折了他的胳膊。金乌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胳膊在地上疯狂地仆着腿。
左不正望着他,缓缓道:“我听说金府的小少爷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才。不过有时能忘了事,倒也是件好事儿。你便记好今日这苦楚罢,往后,我要让你尝到的痛苦滋味还要更多、更多……”
她一挥手,便有数名黑衣刺客上前。为首的是个面庞焦黑的刺客,虽未戴着鬼面,面庞却比厉鬼更为狰狞。焦烂的面庞上没了上唇遮掩,白森森的牙露在外头。
烂脸的刺客望了一眼左不正,似是得到她的首肯,忽地飞起一脚,重重揣在了金乌腰腹间。
这一脚甚是不留情,金乌像一块破布般落在地上,不住地呛咳,骨头裂了一般生疼,唾沫里咳出了些血丝。他咬着牙爬起,一身尘土,可双眼却绽出灼灼光华,带着入髓的恨意看向刺客们。
那焦面刺客望着金乌,咧嘴一笑,“你好哇,小少爷。”
金乌捂着折了的手臂,咬牙切齿道:“好什么好,我倒希望你过得很坏,后一刻就会有牛头鬼卒来勾你的魂儿!”
“咱们不会去阴府,我是来带你回候天楼的。”刺客道,做了个阴惨惨的张手的动作,像是要拥抱他,抑或是迎接他。“那处是咱们的家,也将会是你的家。”
“呸!”金乌朝他啐了一口,红着眼,忍着痛大骂道,“死癞疮鬼,我的家在嘉定,不在你们那什么破烂候天楼!”
他话音方落,便见那黑脸的刺客从背上拔出一杆钩镰枪,弯弯的镰刃宛若新月,血色中泛着残忍的寒泽。其余刺客会意地上前,手里捧着大罐,揭了盖儿后,往地上倾出稠黑的火油。
刺客朝他森然一笑,两列利齿一张一合。
“是么,那我们便把你这家烧净,再给你入伙新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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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嘉定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势狂烈而汹涌,灰烟如巨蟒般盘旋之上,咬噬天穹。空里漫散着血腥与肉焦味儿,金府之外血流成溪,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于地。
在其后的许久一段时日里,嘉定人对这灾厄般的大火众说纷纭。火起之处是宁远侯府,猛烈火势过后,偌大的庭园尽数化作断壁焦垣,人们从府中寻到了数十具下人、家丁的残尸,骨肉尽皆化作一抔焦灰。
更有人在园中寻见了一具女子的尸首,听闻她死得极是凄惨,纵横的剑创将她身躯几近斩断,眼窝空荡,似是被人生生掏出了眼珠子。
仿佛无人知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人人只知昔日堂皇的屋宇于一夜间化作焦墟,宁远侯于火海中身死,世间再不复有那位三度平藩、英武非凡的镇国将军。
但那一日的情形,恐怕还有一人知晓。
烈火以燎原之势在黑夜中迸发、飞蹿,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一个小仆役没命也似地奔跑着。
他望见了在浓烟间惨白的日光与交织雪亮的刀光,寒刃在着黑绸戎衣的刺客的手里翻飞,起落之间便会了结数条性命。
王小元不知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在今日之前,他还是个有幸入了镇国将军府里混吃喝的小山鬼,不是挨自家主子折磨,就是去捉弄金乌,日子过得舒心而快活。
可自从他俩在外出游猎时救下了那个黑衣女人后,无妄之灾便陡然临门。明明没犯下半点过错,他们却被那叫左不正的女人赶尽杀绝,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因火而被炙烤得滚烫的泪珠自颊边滑落,王小元无声地落着泪。他跨过阿潘的尸首,踏过越姨染血的衣角,踩进了一片尸堆里。悲苦与悔意堆垒在他心底,仿佛要从心中滚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