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球娱乐化?这对任为来说实在冲击太大了,对地球所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自从任为他们带回来这个消息,大家在各种场合讨论着。总的来讲,反应的分化很大,有人认为这是对科学的侮辱,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个天才的主意。能够赚钱,可能是很多钱,谁知道呢?而有钱,能让地球所和云球活下去。
开始的时候,任为他们并没有传播这个消息,他们觉得那只是一个不靠谱的想法,但是很快他们就觉得不对头了。
王陆杰第二天就打来电话,说要带一个合作伙伴来和他们聊一聊,任为果断地拒绝了。他很严肃地告诉王陆杰,他们在会议上并没有同意这个想法,只是没能完全拒绝。事实上,在会议中,他们迅速地想出了很多理由来证明这个主意不可行。
任为马上提到了两点。首先,他强调了地球人和云球人的差别。从体质、性格到文化、环境,云球人可能会对人类社会带来很多冲击。其次,他警告说,人类社会的过多参与可能会彻底毁掉云球。现在,在除了科学界以外几乎没有社会参与的情况下,网络上已经流传了很多攻击和诋毁,如果社会参与那么充分,云球遭受的压力将不可想象。
这两条理由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对于第一条理由,云球和地球的差别或者云球人和地球人的差别,这种差别固然存在,但就像之前王陆杰所浏览的片段,并不会让普通人很容易地觉察到。对于任为的第二条理由,用王陆杰的话来说,进入社会,有更高的曝光度,其实正好是一个为云球正名的机会。
后来又聊了很多,虽然任为并没有让步,张琦也表达了很多担心,孙斐更是激烈地反对,但欧阳院长同样没有让步,王陆杰则一直笑嘻嘻的劝说他们几个。
会议并没有结论,或者说,“再想想”变成了最后的结论。
显然,从王陆杰这么着急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前沿院已经做了决定,并没有真的留给他们“再想想”的机会。
眼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即将沦为八点档的连续剧。作为一个科学家,任为的心脏像被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紧紧攥住了。虽然还在跳动,却像是在高原上,只能非常艰难地跳动,甚至连带着呼吸都感到了困难。他不得不在内部会议上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想出更好的办法。
没想到,卢小雷第一个表态,觉得这简直太好了。
“我一直琢磨这件事情来着,就是没敢说。我天天都在看戏,云球的戏,大戏,真的很好看。”卢小雷看起来兴奋极了。
“你都看些什么?”孙斐正为这件事情怒气勃发,卢小雷这下子撞到了枪口,孙斐的话语中混合着愤怒和鄙夷,“你都看些什么?以为大家不知道吗?要不要拿出来大家看看啊?看看你的品德,还是看看你的品位?还好意思说,你脸皮真厚。”
“我没看什么,我看什么了?我没看什么。”卢小雷忽然显得心虚起来。
“呸!你算个科学家吗?天天偷窥云球人卿卿我我。对云球美女比什么都感兴趣,还有哪些事情我就不说了。要我说,你还不如买几个ASR[1]呢!”另一个姑娘说。这姑娘叫叶露,负责人事,和孙斐是闺蜜。她圆圆的脸盘上,有着柔和的五官线条。这会儿,虽然不像孙斐那么愤怒,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着和孙斐一样的鄙夷。
“他本来就不是科学家,不过是个操作员。”孙斐说。有叶露帮腔,她的声音没那么大了,却依旧充满着鄙夷。
“孙斐,你太过分了,我是监控室主任!”卢小雷腾地站了起来。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
“别说了,”任为大声说,“都干嘛呢?”
卢小雷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卢小雷是监控室主任,监控是他的工作。他需要监控方方面面的情况,这是工作。我们是在做科学研究,不要做无谓的道德判断。卢小雷对云球的监控工作做得非常好,经常发现我们注意不到的细节。他对云球的了解程度,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深入的吗?”任为接着说,“云球中本来就有很多看起来违背人类道德观念的事情。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作为类似云球人上帝的存在,看着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发生,不,应该是云球人惨剧的发生,而无动于衷,我们应该吗?所以说,什么偷窥?不要再纠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再说一遍,这是工作。我并不认为卢小雷或者他的团队,做了超出工作范围的事情。”
“哼!好吧,不说他。但是,任所长,卢小雷算是工作,如果开放到社会上呢?那些观众也是工作吗?”孙斐仍然气愤难平,不过是勉强压住而已。任为知道,其实她不是针对卢小雷,她是针对云球娱乐化这件事情。
“范围肯定还是要界定,我相信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上。孙斐,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张琦说,他就坐在孙斐边上,把孙斐的卡通茶杯拿起来递给孙斐,“喝点水,喝点水,别那么着急。”他说。
“这也太侵犯人权了,我是说云球人的人权。”架构师张理祥说。张理祥是云球系统的核心架构师之一,他长着一张看起来有点阴郁的脸,却总带着莫名的笑容,让人很难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还没发展到注意人权的地步。”财务总监李悦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人权了?你不是只关心你的财务状况吗?你也应该关心一下我们地球所的财务状况。”和张理祥一样,李悦也是个中年男人,但他的长相看起来比张理祥明朗得多,不过表情中却没有张理祥那样的笑容,而只有满满的忧虑和些许的厌烦。看来,每天看着那些财务数字,地球所的财务状况确实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我是关心财务状况,关心财务状况怎么了?谁没有点生活压力呀!但是,我也关心人权啊!财产权是人权的一部分!至于所里的财务,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张理祥对李悦说。接着,又扭过头对大家说:“眼前是有瓶颈,可是如果突破了呢?谁知道呢,也许只要几个月,就算几年吧,就进化到我们的地步了。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的电视剧,不知道会怎么想。你的生活要是别人的电视剧,你会怎么想?观众指着你对别人说,你看,你看,那家伙演的真差,真是个蠢货。随便你们——反正要是问我,我可不想我的生活成为别人的电视剧。”张理祥说。
“他们又不会知道。”李悦对张理祥说,“不要想他们的人权了,先看看我们的人权吧!我们的财产权!我们的生存权!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失业了,你的财产权也就得不到保障了。”
“进化到我们的地步?你想多了!这么推理,那不是说会超过我们?我们反倒要向他们学习?真要这样,也许我们要操心别的事情了。比如,他们会不会反抗我们?他们会不会干掉我们?”说话的是行政部主任齐云。显然,她对张理祥的人权关怀也不以为然。她的年龄比孙斐和叶露大不少,是个亲切的中年女人。她的齐肩短发在她说话的时候微微飘动着,丰满的脸庞上带着温暖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并不是针对云球人。作为勤勉称职的后勤部队,她更操心地球所的人们。而财务状况,是她操心的所有事情的基础。
“不,这是一个问题,也许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真的不能超越我们吗?如果他们不能超越我们,是受到了什么限制?”另一个架构师沈彤彤说。沈彤彤是地球所最早的架构师之一,从地球所成立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和任为一起参与了云球的建立。虽然已经是中年人,但沈彤彤依旧像年轻时一样清秀,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这可能和她的纯粹有着很大的关系,她的家境很好,不像张理祥那么关心钱的问题,脑子里只有云球的代码。经常,在大街上走着路,她就能沉思到恍恍惚惚,有时又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露出振奋的表情,攥着拳头小小地挥动一下,好像给自己加了一把力。如果恰好看到这一幕,你一定能够就判断出,她是一个女工程师。这会儿,她就一边说着话,一边愣愣地看着桌面,好像正在沉思她提出的这个深奥的问题:如果他们不能超越我们,是受到了什么限制?
这样的会议开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大家的意见南辕北辙,而且总是有各种新的问题冒出来。
这个话题很容易牵扯到一些麻烦的议题——这些议题却和眼前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比如人权、伦理、道德什么的。这倒也不奇怪。原来的云球是一个在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运行的小黑箱子,虽然在科学界还有些名气,在公众眼中却很不起眼。其实,没什么人真正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这样,网络上也有这样那样的说法,其中有些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一旦把云球推向社会,很可能会变成一个人人瞩目的明星。至少这么做的初衷就是这样,否则干嘛要推向社会呢?大家已经逐渐接受,它可能是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但随之而来的一定是各种复杂的问题。面临的将是公众舆论的拷问,而不仅是会议室里的诘难。
至于王陆杰的话,所谓正好通过娱乐化进行正名的说法,恐怕是王陆杰忽悠他们的成分多一些。正名的同时,惹麻烦的机会更大。这些问题原本就存在,以前大家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但未来多半可就不行了。自己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心理感受的差别恐怕很大。这一切带来的压力,最终也会实实在在地影响所能够采取的决策和实际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