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在街上徘徊,他几次鼓起勇气想走进去,但走到门口时还是把脚步停下来。是啊!正所谓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自己能够帮罗氏一家什么呢?自己这身衣衫褴褛,凭什么劝人家留在省城呢?还不是白白弄得他们一家人更加没有面子,更加难受难堪?……徘徊了近一个小时,金城沮丧地走回小屋。
这一夜,金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无法入睡,一直挨到将近天明,仍未想出应该怎样跟罗基夫妇说。
干脆跳下床,洗了脸,点着油灯,临了一遍柳公权的《神策军碑》,以平定情绪,然后穿上罗家母女在两个月前的中秋节特意为自己缝制的新衣,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在街上吃了个面包(为了省钱,在平时他是不吃早点的),然后走去天字码头。
这几天刚来了寒潮,早上更下着阴雨,省城的天气令人觉得刺骨的寒冷。金城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船室里,双手痛苦地抱着头。这时候,才是早上七点。
八点过后,陆续有旅客进候船室来。金城振作精神,心中叫一声:“船到桥下自然直,见到罗伯再说!”站起身,走出码头,翘道遥望北面永清门方向的来路。这时阴雨停了,但迎面刮过来的江风似乎更冰凉。
一直望到将近九点,才见罗基一家人挽了包袱,提着皮箱从永清门那边走过来。旁边还走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大概是筱韦的表舅母和表弟,也是前来送船。
金城急忙迎上去,大声叫:“罗伯!伯娘!早晨!”然后伸手就要帮罗基提皮箱。
罗基夫妇对他的“突如其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两人也叫了声:“阿城,早晨!”罗妻道:“多谢你有心来送我们。”罗基则对其他人道:“你们先进候船室吧,我有话跟阿城说两句。”同时把手中的皮箱交给筱韦。
众人继续向前走,金城看到筱韦对自己投来期望的一瞥。
“罗伯……”金城看着罗基——这个竹木铺老板比在火灾前似乎老了十年——正要开口。
“阿城,”罗基立即截断他的话,同时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你是个好后生仔,如果不是遭了这场浩劫,我很可能会要你做女婿。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对省城已毫不留恋,要回乡下安度晚年。你昨晚跟筱韦说的话,筱韦已跟我们说了。你的心意我很明白,你不必再说。我两公婆商量了半夜,决定要筱韦跟我们一同回乡。首先,我俩年老体衰,就筱韦一个女儿,得靠她养老,送终。其次,你在省城没有产业,孤身一人,仅能养活自己;要创业,不知得挨到何年何月,这如何可以成家立室?如何去负起养儿育女、供书教学的责任?如果你是我,你大概也不会放心让女儿单独留在省城吧,对不对?阿城,不要见怪罗伯直话直说。”手在金城的肩头上又轻轻地拍了拍。
金城本来已不知怎样开口,现在就更开口不得了。罗基说得句句在理,自己还能说什么?金城的嘴张了两下:“罗伯……”说不下去。
两人看着宽阔的珠江,各想着自己的心事。走向天字码头的旅客越来越多了。
过了一会,罗基又拍拍金城的肩头:“多谢你来送我们。
且听罗伯一言,如果你身边没有女人,你有可能干一番事业;如果为家室所累,你就可能一事无成。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走进候船室,其他乘客已经上船了。罗基回过头跟金城握握手:“阿城,再见,多保重!”又向来送行的中年妇女和小孩点点头:“再见!”提起皮箱,对妻女道:“下船吧!”
金城看到了筱韦眼眶中的泪花。他自己怔在当地,觉得鼻头发酸,真想放声痛哭……船开离码头,彼此挥手互道珍重,金城看到筱韦眼中的泪花成了泪流,慢慢流下那圆圆白白的脸庞。
这时候,空中飘着雨云,天色灰暗。江面宽阔,直接天边;江水拍岸,发出哗哗涛声;两岸房屋低矮,人车稀少。
寒风肃杀,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艘小客轮在显示着自己的生命,向两缓缓驶去……天好像很高,却很压抑;大地很阔,珠江很宽;空间显得很辽廓,四周一片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码头上送行的人们早已走了。一切都像已经死寂,除了筱韦那张带泪的圆脸。此情此景,像用刀刻在了金城的脑袋里。直到小客轮拐进了白鹅潭,终于在远方隐没,他才感到迎面刮来的江风竟是刺骨的寒冷,身体不禁抖了抖;用手抹抹脸,两行悲泪已经干了。
金城在当了广龙堂的堂主后,曾在元宵节前悄悄到顺德寻找过罗氏一家,想送一笔钱给他们。如果筱韦仍待字闺中(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这个可能性不大了),或做了“自梳女”(自愿终身不嫁的女子。这是曾盛行于粤中南、番、顺、中山诸县的畸形风俗),就把她接出省城——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不愿出城,又或已婚生子,就送她一千银元(对一个村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但四处打听,找了三日,没有找到。诺大一个顺德县,哪里去找?最后只得沮丧而回。
金城第一次真正的初恋就这样悲伤地结束了。他远望着小客轮消失的方向,继续痴痴傻傻地站了两个小时——身体也冷得颤抖了两个小时,终于还是觉得忍受不住那刺骨的寒气,迷迷糊糊、踉踉跄跄的回到小屋,关上门,就往床上一倒,双眼发呆,继续迷糊了一会,胸中慢慢翻腾出一股怨气、恨气和怒气,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怨谁,恨谁,怒谁,他一会真想大喊大叫,一会又想放声痛哭,一会恨不得捶胸顿足,一会简直要拍案而起。在床上就如此这般地一直折腾到天黑,才感觉肚饿得厉害,爬起身,双手抱着头在床边又呆坐了一会,拉开门,出街消夜。
他来到旧番禺学宫对面的祥真酒楼,大大咧咧地要了一盘红烧扣肉、一只白切鸡、一斤肉冰烧,然后开始拼命似的大食,放狂般的纵饮——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像这般“放浪形罕了。当他醺醺然离开酒楼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天寒地冻,阴雨绵绵,街道上路灯昏暗,基本上已无行人。金城醉得有点昏昏沉沉,被冷风一吹,总算清醒了些;向小南门方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穿过了几条小巷,正要走出番禺直街,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片喊杀声:“打死他!打死他!”
金城把身往墙上一靠,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赤手空拳的青年人刚转进巷口,正朝自己这边狂奔而来,后面紧追着四五个手举木棍的汉子,边呼叫着边向青年人的后背劈,眼看就要劈上了。
金城好像突然找到了发泄胸中那股怒气、怨气、恨气的机会,同时只觉胸中涌起一种“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气概,只见他把身体一挺,暴喝一声:“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住手!”话一叫出口,那个只差两三步就跑到他面前的青年人刚好被地上的小石块绊了一下,向前仆倒,后面的几根木棍正要对着他的后脑、后背劈下去……
第三十五章 生死与共
金城的一声暴喝,令追杀者全都怔了一怔,举起的木棍也一时定住,这就救了那个青年的命。金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就鼓足了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视对方为仇敌,一招“鸳鸯连环腿”,连踢两个离自己最近的汉子,正打在对方上五寸下五寸的胫骨上,两人一同发出惨叫,就蹲到了地下。其他二人一楞,举棍对着金城当头就劈。这时倒地的青年人正爬起来,一扭头看见,大叫一声:“阿哥小心!”金城目疾如鹰,瞥见二棍劈下,急往左前方一侧身,避过一棍,同时左手一招“天王托塔”,抓住前方一人举棍劈下的手腕,同时五指一扣,“鹰爪擒拿”,对方只觉整条手臂麻而剧痛,“呀”声还未叫出,金城的右手就已给他一个“穿心插拳”,把那人打得“蓬”的应声飞出,背撞墙上,“呀”声终于叫出,往地上就倒。
这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棍打空的汉子即被吓得手也抖了,情知不敌,看金城正要转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