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原谅我,老板,我是个粗人。话贴在我的牙上就像泥贴在脚上。我不会说漂亮话,讲礼貌,我不会。可你,你了解。”
他喝干杯里的酒,看着我。
“你了解!”他好像忽然冒起火来,大声说,“你了解,就是这才把你毁了!要是你不了解,你倒很幸福。你又缺什么呢?你年轻、聪明、有钱、身体好,你是个好人。你他妈的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东西:疯狂劲儿。可要是缺了疯狂劲儿,老板……”
他晃晃大脑袋,又沉默了。
我差一点就哭起来。
左巴说的都是对的。儿童时期,我充满狂热的激情、超人的愿望,世界都容不下我。逐渐,随着岁月的推移,我变得理智了。我划出界线,把可能和不可能、人的和神圣的分开,我把风筝紧握手中,不让它跑掉。
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长空。左巴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好像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你看见这星星了吗?”他问我。
“看见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
蓦地,左巴伸直他那瘦长的脖颈,挺起胸脯,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叫。叫声随即转变为人的语言,从左巴的肺腑唱出一首悲伤、孤寂、单调的土耳其古老民歌:
两只山鹑在小丘上唱歌;
别唱了,山鹑,我自己的悲伤已够我受,
饶命!饶命!
荒凉,无边无际的细沙漠,玫瑰色的、蔚蓝色的、黄色的风在颤抖,灵魂拖长声调,回音使灵魂激奋。荒凉……荒凉……突然,我的两眼充满泪水:
两只山鹑在小丘上唱歌;
别唱了,山鹑,我自己的悲伤已够我受,
饶命!饶命!
左巴唱完了。
他用指头拭去额前的汗水,弯下身,眼睛看着地。
过了一会儿,我问:“这是首什么土耳其歌,左巴?”
“赶骆驼人的歌,这是赶骆驼的人在沙漠里唱的。我已把它忘掉好多年了。可今天晚上……”他抬起头来看我,嗓音干涩,“老板,该去睡了。你明天一大早得去坎迪亚乘船。晚安!”
“我不困,我要和你多聊一会儿。这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正因为这样,才得赶快结束。”他大声说,把空杯子反扣过来,表示他不再喝了,“诺,这样,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戒烟、戒赌、戒酒那样,一刀两断。”
“我得告诉你,我父亲是个好样儿的,没有谁能比得上他。我只不过是个胆小鬼,跟他比还到不了他的脚踝骨。他属于老一代希腊人……要是他跟你握手,他能把你骨头碾碎。我呢,我时常还能聊聊天,可我父亲只会吼叫,像马那样嘶叫,还有唱歌。从他嘴里很难冒出一个文明字眼。
“他呀,什么嗜好都有,但他总能一刀斩断。比方说,他抽烟像烟囱似的。一天早晨,他起来上田里去干活儿。他走到那里,靠在篱笆上,急忙把手伸进腰带里掏烟包,想着先卷支烟抽了再干活儿。他掏出烟包……可里面是空的。他忘记在家里装上烟丝了。
“他气急败坏,吼叫着往前一蹿,往村里跑去。你瞧,他的烟瘾有多么大。跑着跑着,突然间——我跟你说,人真是个怪物——他站住了,他感到难为情,就拿起烟包,用牙把它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再往上啐唾沫。‘混蛋!混蛋!’他喊叫,‘去你的吧!’
“从那时起直到他死,他嘴里再没有叼过一支烟。
“瞧,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老板,晚安!”
他站起来,迈开大步穿过沙滩,没有回头。
他走到海边,在一块岩石上躺下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公鸡啼鸣前,赶骡人来了。我骑上骡子出发。
我猜想,可也许我猜错了,那天早上,他准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离去。因为他已经不在岩石上,但也没有跑来话别,说些使人伤心流泪的话语,挥动手和手帕信誓旦旦。
离别就像快刀斩乱麻。
到了坎迪亚,我接到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