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只手颤抖着拿过来看了很久。我知道电报内容,可怕的预感使我能预知它里边有多少个字,有多少个字母。
我真想不拆开就把它撕掉。
既然我知道了还读它做什么呢?但我仍不相信我的灵性。理智这个杂货店老板在嘲笑我的灵性,就像我们嘲笑巫婆算命一样。于是我拆开了电报。
它是从第比利斯拍来的。顷刻间,字母在我眼前跳动,我什么都辨别不出来。不过字母逐渐固定下来。我看到这样的一句话:
斯达夫里斯基因患肺炎于昨日下午逝世。
五年过去了,漫长可怕的五年。
在这期间光阴似箭,向前狂奔。地理疆界变化无常,国土像手风琴般,时张时缩。
在头三年里,我不时接到左巴寄来的卡片,内容简短。
第一次从阿托斯寄来,卡片上画着圣母——忧伤的大眼睛和显出坚强性格的下巴。在圣母像下,左巴用他那戳破了纸的粗钢笔字写道:
老板,这里没法做生意。这里的修道士们,连跳蚤身上的油水都要榨干。我要离开了!
过了几天,又有一张卡片:
我不能像街头卖艺的那样,手里提着鹦鹉跑修道院。我把它送给了一个怪修士。他教会他的一只乌鸦唱“主啊,怜悯我们”。小家伙唱得像真修道士一样。简直没法儿叫人相信!那么,他也要教会我们那可怜的鹦鹉唱了。唉!这小家伙可算见过世面了!现在他成了鹦鹉神父了!亲切地拥抱你。
隐居修士阿历克西神父。
过了六七个月,我接到他从罗马尼亚寄来的一张卡片,上面是一个袒胸露臂、体态丰盈的女人。内容是:
我还活着。我吃马马里加[1],喝啤酒,在石油井里干活,脏臭得像一只阴沟老鼠。可这有什么关系!这里对爱情和肚皮的需要供给丰富。对我这么个老无赖来说,真是天堂。你知道,老板,美好的生活,好吃好喝再加上情人,感谢上帝!我亲切地拥抱你。
阴沟老鼠阿历克西·佐尔别斯科。
再过两年,我又接到一张卡片,这回是从塞尔维亚寄来的。
我还活着。这里冷得要命,于是我不得不结婚了。你翻过来就看见她的模样,一个身材长得挺好的高个子女人。她肚子有点鼓,因为,你知道,她给我准备了一个小左巴。我站在她旁边,穿着你送给我的那身衣服,手上戴的戒指是可怜的布布利娜的——没有不可能的事!愿她安息!
现在这一位叫柳芭。
我身上穿的狐皮领大衣是我妻子带来的嫁妆。她还带来了一匹母马和七头小猪——一个奇特的家族。加上她与前夫生的两个孩子。对了,我忘记告诉你,她是个寡妇。我在这儿附近的一座山里,找到一个白云石露天采石场。我还哄骗了一个资本家。我过着像帕夏般的安逸生活。我亲切地拥抱你。
前鳏夫阿历克西·佐尔比耶维奇。
卡片正面有左巴的照片。他容光焕发,头戴皮帽,手持轻便拐杖,身穿崭新的长大衣,胳臂上挽着一个最多不过二十五岁的漂亮斯拉夫女人。她像一匹臀部丰满的野马,神情调皮挑逗,脚穿高统长靴,胸乳隆起。
照片下边又是左巴一行拙劣的字:
左巴和没完没了的事儿——女人。这回,她的名字叫柳芭。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国外旅行。我也有自己的没完没了的事儿。可是我的事里没有丰盈的胸乳,也没有人给我大衣,给我带来猪仔。
直到有一天,我在柏林接到一封电报:
发现绝美绿宝石,速来。左巴。
这时,德国正遇到饥馑荒年。
马克暴跌,哪怕购置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东西,比如一枚邮票,都得用袋子装上数以百万计的马克去买。饥饿、寒冷、破衣敝屣,德国人的红脸颊变得苍白。北风呼啸,人像落叶般倒在街头。为了不让婴儿哭啼就往他们嘴里塞块橡皮嚼。晚上,警察守卫大桥,以防止母亲抱着孩子投河自尽。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住在我隔壁房间的一位德国东方语言教授,用一支毛笔按中国人的悬腕方法,抄录中国古诗或孔子的名言,借此取暖。毛笔尖、抬起的肘臂和学者的心脏部位形成一个三角形。
他得意地对我说:“过几分钟,我胳肢窝里就全是汗。我就这么取暖。”
就在这样艰苦的日子里,我收到了左巴的电报。
开始我很恼火,当千百万人连支撑他们肉体和精神的一块面包都没有而沉沦落魄时,你邀请我到千里外去看美丽的绿石头!什么绝美,让它见鬼去!我大声喊叫,石头没有心肠,不能体谅人类的苦难。
但忽然间,我大吃一惊,我的怒气消了,害怕起来,觉得左巴的野蛮叫声得到了另一个存在于我内心中的野蛮叫声的响应。好像有一只猛禽附在我身上,它扑打翅膀,想要飞走。
然而,我没有走。
我终究没有听从心中升起的呐喊,没有做出不理智的勇敢行为。我听从了理智、冷静、慎重而平凡的声音。于是我拿起笔来给左巴写了信,向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