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沉默了许久,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也许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吧。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屋子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容易啊!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费用,我就已经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口。”
说完,她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能附和上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您翻译书吗?”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和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嘛,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实在少得可怜。社区居委会好几次都想把我赶走,因为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只能光着屁股……不止一个邻居指责过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有这个能力呀!”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把我这红通通的一张脸遮掩起来。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会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先问您的。”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燃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别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像个傻瓜一样,掏心掏肺的,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奶?”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不麻烦,我本来就要给自己泡一杯的。”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言拒绝了她的好意,看着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您随便坐啊!”她说道,背对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坐在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张小办公桌,就在紧邻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台安德伍牌的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壁上却贴满了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都是同样一座桥,我好像以前在哪里看见过,可能是巴黎或者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异常地洁净,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所有的铅笔都被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三叠并列在一起。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蒙佛特正在走道口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着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上一根烟,在原地就抽了起来,她那张脸庞,在蓝色的烟圈里逐渐隐没。我突然惊觉,努丽亚·蒙佛特正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女子,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现了身,她那若隐若现的形象令人倾倒,不过,她自己对此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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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 第二部分(2)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了起来,“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先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就把我调到编务部去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等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的。”
“您父亲告诉我,你们两位交情很深啊。”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生死恋情,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努丽亚·蒙佛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不停地摇头。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的那趟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和迦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的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的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他和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自己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而且,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人。事实上,我始终没有深入地认识他这个人。他也从来不和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生活在过去,他把自己锁在了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这么说,好像您很羡慕他似的。”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监狱呢,达涅尔。”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胡利安和您提起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