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天下人都看到一个奇异的画面:捻军在各地龙腾虎跃,曾国藩的人马则萎靡不振,焦虑愁苦。
尤其是河南反对捻军的民众绅士们,对曾国藩这种消极战略大为不解,气愤难平。他们举例说,当年僧王(僧格林沁)睡觉都不下马,一日急行军数百里,追击捻匪,金戈铁马、刀光血影,好不快活,好不惊艳。可现在曾大帅,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自他和捻军开战以来,从他那里就从未传出过任何振奋人心的消息。这样打,恐怕……
这也是慈禧的忧虑,她觉得曾国藩太懦弱了。其实只要她肯回顾,就知道这本来就是曾国藩打仗的风格。曾国藩向来避免短兵相接的战斗,他希望把敌人围死,或者是让敌人来攻,防守永远比进攻的成本低。
曾国藩曾对人说,带兵的第一戒就是:先保存自己,活下来。离开这一戒,其他都是扯淡。
在和捻军交手多次后,曾国藩不无忧虑地说,“我打不了这种仗啊,当初和太平军打,只有在突然遭遇时才偶尔短兵相接,这种场合几年都遇不到一次。可现在和捻军打,只要碰上,处处都是短兵相接,我不擅长这种打架风格!”
所以当慈禧的圣旨斥责他太过迂缓,不如僧格林沁勇猛时,他平静地“反驳”道:“僧格林沁只是表面勇猛,下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捻军不同于太平军,我还在琢磨具体的战法,少安勿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劝人家不要心急,他自己却已心急如焚。驻防和机动部队跟踪追击无法奏效后,他又别出心裁想到自认为很妙的一招:防河。
所谓防河,就是利用自然河道限制捻军的活动区域,这自然河道包括运河和黄河。
1866年3月,曾国藩把指挥部从徐州移至济宁,沿途勘察运河、黄河,根据自然地形划出若干区段,由直隶、河南、山东各省的部队和淮军分段设防。
三个月后,仍毫无效果。刘铭传对他说,捻军现在聚集在河南省沙河、贾鲁河以西以南,咱们应防守沙河和贾鲁河。
理论上,这是个好计策。它可以把捻军阻遏在沙河、贾鲁河以南以西,然后将其逼向河南、湖北交界山区,在这种地区,捻军的骑兵无法发挥威力,政府大军可将其围困歼灭。
他的将军和幕僚们都认为这是绝佳之策,端起桌上的碗就要喝庆功酒。曾国藩却摇头叹息,对人说:“人的运有数,可能我的运气用完了。如果这次再有闪失,我离下台就不远了。而我预感到,这次肯定会有闪失。”
曾国藩会看相,善占卜,但很多时候都会看走眼,占十卦只能准一回。幕僚们认为他一直神经紧绷,是在说胡话,所以不加理会。
曾国藩却认真起来,当将士们都在专心致志、信心十足地防河时,他却在驻地的办公室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道:“要完!要完!”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在他乌鸦嘴似的“要完”时,真的完了:1866年中秋节的第二天,月光铺满整个贾鲁河上游,赖文光找到了清军设防最薄弱的地方,成功地冲过贾鲁河,奔进了更广阔的天地山东。
赖文光以这次极有质量的军事行动宣告了曾国藩防河之策的失败!
曾国藩听说捻军冲过了贾鲁河,一屁股坐进椅子,神情却出奇的冷静。对于预料到的事,任何人都不会过于激动。有幕僚听到他嗫嚅道:“真完了!
的确真完了!
指责、攻击,甚至是谩骂的弹劾如雪片般飞来,慈禧竟用心险恶地把这些弹劾文件摘抄给曾国藩看。这不是他第一次受到京官们的弹劾,他带领部队刚上战场时,就有京官指控他行事缓慢,难担大任,应该换人。接下来,他的各种计策接二连三地失败,弹劾他的奏折更是不胜枚举。
没有证据表明,这是慈禧的授意,但慈禧的确无时无刻不在让曾国藩知道,有官员对他很不满。曾国藩每次收到别人弹劾他的消息时,都会精力大减一回,减到1866年10月时,他已无精力可减。
他头晕眼花,癣病也意料之中地加重。正所谓“祸不单行”,正当京官们纷纷向他投射抨击之箭时,他弟弟曾国荃又为他雪上加霜。
曾国荃本来在家韬光养晦的,1865年年初,中央政府问他:“你的病应该好了,上班否?”
曾国荃气呼呼地回答:“上不了。”
1866年6月,曾国藩在剿捻前线屡屡失利,突然想到凭一己之力攻陷金陵的曾国荃,继续问他:“病好否?”
回答:“好不了。”
再问:“湖北巡抚做否?”
回答:“等我问下我老哥。”
曾国藩给他的答复充满忧伤:“你老哥我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已无暇且无资格顾及你,你掂量着来吧。”
曾国荃给老哥回信道:“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接着就给中央政府回了信:“我病好了。”
中国古代官场中有一种病,全凭个人意念就能让它来去如风,我心主宰疾病。
曾国荃到湖北担任巡抚后,老哥曾国藩在战场上表现得越来越蠢。赖文光冲过贾鲁河时,整个帝国都受到震动。因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全在曾国藩身上,有人甚至说,赖文光渡过的不是贾鲁河,而是曾国藩的阴阳河。
曾国荃在湖北也听到这种论调,他也看到很多官员尤其是湖广总督官文阁下,眉开眼笑,连吃得都比平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