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间沧海桑田,日益壮大的部族不再重视这弹丸之地,人间烟火也随之熄灭。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彻底遗忘,唯独只在当年那座神圣又不祥的山洞中留下了一座残破的祭坛。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卫长庚还是读懂了镌刻在祭坛石碑上的部分铭文——自他离开之后,部族之中果然再未发生过任何大的灾祸,万事万物欣欣向荣。当年那四个嘤嘤啼哭的年幼子侄也早已开枝散叶,成为了数代人共同的先祖。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他们率众统一了大小数十个部族,最终建立了史无前例的庞大王国。
随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跨越北边那条大河,继续向着对岸更加开阔富庶的地方迁徙。
在临行之前,他们最后一次来到祖地接走神祇——而这已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了。
在这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山洞里,卫长庚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释然。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宣告:你的亲人一切都好,而且他们的命运已经与你无关。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和考验结束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自我放逐,你自由了。
如释重负之后,卫长庚选择在山洞中隐居,并在打坐修行中逐渐陷入长眠。
这一睡又是五百多个年头。
五百年后,他突然被隆隆的雷声惊醒,缓缓走出山洞,发现曾经荒凉寂寥的山林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原来当他沉睡时,又有流民迁徙来到这里。这是一群不信鬼神、只笃信自身力量的坚韧之人,誓要凭借勤劳与智慧驯化改造生存的环境——而那唤醒卫长庚的雷声,正是他们为驱散邪祟而燃放的漫天烟火。
时隔近千年之后,卫长庚再次嗅见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他依旧离群索居在深山中,没有刻意去接近那些人,而那些人也只当卫长庚是个孤僻的山野樵夫。他们偶尔会来到山里探路,如果不巧遇到暴雨,便会跑来卫长庚的洞府外躲避。无聊时总免不了闲聊上几句。有时候是田里的收成,有时候是王公贵族的轶事,偶尔也会夹带着一些远方的消息。
于是卫长庚便知道了这些人是为了躲避战火才迁徙而来。他们的故国正在遭受暴君的蹂躏,那人自诩为“天命之子”,四处横征暴敛,尤其对被征服国的百姓无比残忍。
卫长庚不知道那些“被征服国”中有没有自己的眷属和部族,他也不想去打听。他担心自己的牵挂会唤醒沉睡的神谕,让假寐的恶魔再度大开杀戒。
然而新邻居们却不理解他眉宇之间那抹隐约的愁绪。他们拥有着一种近乎于粗鲁的热情,或者说是勇于同化一切的热忱——如同某些身处危机之中的生物会突然迸发出旺盛的繁殖力。
经过为期数月的“观察”,他们单方面认定了卫长庚的“人畜无害”,而“同化”的进程也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起初,他们与卫长庚做点小买卖——拿走他顺手采摘的山货,再留给他一些新鲜玩意儿。
接着,他们执意要教会卫长庚使用各种“先进工具”来改善生活,教他辨识各种蔬果,教他书写他们的文字,甚至热心想要替他说媒。
渐渐地,卫长庚发现自己破天荒头一遭成了“普通人”——不再受人敬仰、被人瞩目,甚至偶尔还需要一点帮助。但是那种“活着”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明了。
第154章真相
人能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
白典的答案是“不可以”。在他看来,“社会化”原本就是人类的一种属性。那些号称“彻底脱离了社会也能存活”的家伙,不过是离群索居了一段时间,用得还是人类社会传授给他们的生存技巧。
比如孤身流落荒岛的鲁宾逊,或是宁愿被烧死也不愿出山的介子推。他们一个是被迫分离、一个是主动逃离,但人类社会始终如影随形,而他们的命运也只能是被社会重新俘获——或者历劫回归,或者粉身碎骨。
从这个角度来说,卫长庚那段长达千年的“自我放逐”其实也是一种徒劳。从他踏出背井离乡的第一步起,就注定了有朝一日他还是会被社会所俘虏。就像火焰之于飞蛾,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天神终将“堕落”为凡人,凡人则注定在纷繁复杂的关系网中难以自拔。这是人类的天性,无论顺从还是抵抗,都身在其中。
接下来的档案证明白典的预感是完全正确的——正当卫长庚被迫重拾为人之道,苦恼于是“认真学习农田水车灌溉技术”,还是“趁着月黑风高远走他乡”的时候。姑且称为“宿命”的大网,再一次悄悄地收紧了。
兵燹南下,战争正在逼近。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
起初是有消息说,那位著名的暴君带着吞并天下的野心挥师南下,被残暴铁蹄践踏过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又过了月余,从北方逃来了不少难民。他们面容枯槁、骨瘦如柴,有些甚至肢体残缺,褴褛衣衫浸透着血腥和腐臭。
一夕之间,流经平原的几条河流相继变成了红色。妇女们再不敢去河边洗刷衣物,因为岸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头发甚至皮肉。
而在夜阑人静时,一些住在高处的人家总能听见北面的极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有难民们哭诉,说暴君每攻下一城就命人剥下城中百姓的人皮鞣成大鼓,每天午夜鼓声隆隆,说是要役使鬼魂为大军开道……
人心惶惶,安宁的生活从此改变。
这些年来卫长庚被迫认识的普通人里,有的选择北上抗敌,从此再未归还;有的拖家带口匆匆逃离;也有一些选择了留下,没日没夜地修筑起了防御工事。
更让卫长庚五味杂陈的是,人们开始向着古老的废弃祭坛祈祷了,祈求他们并不熟悉的神祇赐予胜利和安宁。
当祭坛上的火光亮起时,卫长庚逃出了山洞。
他在漆黑一片的荒山之中踉跄着,眼前滑过种种不堪的往事。而当他再度恢复平静时,发现自己竟已踽踽独行在北上的路途中。
在那之后的七日里,他看见了被白骨淤塞的河道,看见了战场上被鸟兽啄食的尸首。他看见战败的俘虏们被捆绑在大土坑边上砍头,听见妇女的嚎哭声从被攻占的城里传来,并混杂着抽向奴隶的鞭响,以及无数人临死前的咒骂。
最后,他登上城外的高山,看见城中起了一座手可摘星的高楼。那个暴君正在楼顶露台上饮酒作乐,怀中拥着妖魅化形的姬妾,手中拿着人骨制成的酒器。
没过多久又有士兵拖来几名孕妇。只见暴君与姬妾调笑了几句,竟下令剖开孕妇腹部取出胎儿查验性别。而当他们觊觎起第二名孕妇时,卫长庚扬手卷起一阵大风,刹那间高楼吱嘎摇摆,惊叫声此起彼伏。